三

    临时指挥部位于军营的地下防空洞内。这里叫做“临时指挥部”的确名至实归，没一样东西是固定的，以至于指挥部本身其实就是一辆装甲通信指挥车。车内被传说中的桌面超级计算机武装到了牙齿，乍一看浑似科幻电影里的星际战舰舰桥。两个女兵正在电脑屏幕前忙着，见赵林杰拉开车门，赶紧起立敬礼。

    “就在这儿了，”赵林杰恭敬地请我俩上车，“这里上可以直接对话中央军委，下可以联络整个离阳地区的所有部队。预警机、侦察机、无人机、军用卫星、舰船、地面平台、单兵……所有信息汇总于此。具体细节我也不太清楚，我不是搞技术的。不过听说这一套东西在国内算很不错的了，虽然不一定比得上老美。”

    索秋渠抢在我前面跳上车去：“我说，上校同志，我记得离阳周边的部队，其主要任务是监视我们紫凌书院吧？你就这样子把重要机密泄露给我俩，不危险么？”

    “请你们帮忙是中央军委的决定。八成也是没辙了。”

    “哦。”我跟着索秋渠进去。车内空间本不算小，但被塞了实在太多计算机设备，所以显得狭窄闷热；空调只要停转五分钟，车内空气就能热得开锅。碳排放量也忒高了，真不环保。俩女兵一听说我和索秋渠是紫凌书院的，脸上颜色霎时就变了，害得赵林杰好一通安慰才乖乖坐回去干活。

    “市区空气成分有变化没？”赵林杰的脸趴在屏幕上问。

    “报告首长，”女兵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从昨天中午12点到现在，没发现任何异常。”

    “难道我们就在这儿干等着？”我举手提问。

    “你们俩是顾问，我还想问你们呢。”赵林杰胡子都歪了：“索秋渠大小姐，您说呢？上次就是，您明明有办法却非要掖着藏着，害我死那么多弟兄。”

    “我的办法还不就是这位呀，”索秋渠坏笑着拿纤纤玉指捣我的腰，“可惜余大公子发挥不稳定啊。况且上次是山区耶，余少爷召唤神明出来也没关系，充其量炸毁几座山。这次可是二十多万人口的城市，与其叫余少爷动手，还不如上校同志直接请示领导投个核弹算了。我们书院可不想明目张胆地当坏人。”

    “那我们也得帮帮忙吧，”我怕他俩又吵起来，赶紧让索秋渠住嘴，“来都来了，光吃饭不干活总归不好。有办法就赶紧说出来呗。”

    “办法不是没有。但还得看神子大人的努力。”

    “你就别兜圈子了。”真急死我也。

    “呵呵，神子大人您不是幽阁之子么？幽阁是维度、时空之神，所以大人您绝对有能力凭肉眼看到时空畸变点啊。”

    “这也能做到？！”赵林杰“呼”地蹦了起来，一把攥住我的手：“兄弟……”

    “且慢！”我慌不迭地推开他，直视索秋渠的双眼：“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可我迄今为止不管在哪种形态下，我的视觉都跟从前人类时候没半点儿区别。什么时空畸变点之类的玩意儿根本看不见……”

    “切，没出息。你跟我来！”索秋渠小嘴一撅，伸手拽住我的衣领把我扯下车去，拖死狗似地捞着我往防空洞外面走。赵林杰想跟来，索秋渠回头冲他一瞪眼：“不许跟来！”

    赵林杰老老实实钻回车里了。

    身为紫凌书院的人有一大好处，那就是即便荷枪实弹的大兵也不敢找你麻烦。索秋渠拖着我健步如飞冲出军营大门，站岗放哨的士兵吭都没吭一声。一直拖到山下一个僻静无人之地，索秋渠终于撒了手：“好了，你就在这儿给我练，几时练成几时吃饭！”

    没天理啊！没人性啊！“……好妹妹，不带这么摧残人的……”

    “少跟我嬉皮笑脸！立正站好！”索秋渠剑眉倒竖。我吓得不知所措，索秋渠这副样子我从没见过。她今天哪根神经出毛病了？正这么胡乱想着，她突然猛扑进我怀里，扎成双马尾辫的乌黑长发散若凤尾，稚气未脱的小巧面庞上泪珠闪烁——

    少女那柔软甜蜜的唇死死封住了我的嘴。馥郁得难以置信的清香直透入脑，近乎麻痹的陶醉向全身飞速扩散。这种感觉……小丫头？……

    但不像那次短短的一瞬。索秋渠贪婪地抱紧我，舌头热情地向我索求着，彻底钝化了我的头脑。

    “……随我来吧，余涣箐，这就是你的命运……”

    周风雪天籁般的声音在我那浑如一汪死水的脑海中喃喃回响。

    我身处的世界刹那间切换了。我正飞翔在云端！真不敢相信，我竟能像鸟一样，在无边青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重力，阻力，惯性……好像所有的物理限制对我都失去了作用，这真是一种无为无我的至美境界，无论肉体还是灵魂都没有了任何羁绊，飞跃入无边无际的自由；这是与天空的灵魂交融，这是在梦中的畅游，这是与宇宙最本质能量的对话！我在云头弄潮，在霄端踏沄，在霾腹破浪乘风。我从未有过如此心醉神痴的经历，从未有过如此令身心至悦的快愉！

    我肆情地疾飞，比任何鸟都快，比任何会飞的动物都快，甚至比任何飞行器都快！此时此刻，整个地球都显得渺小了，我可以瞬间飞越江河湖海，俯瞰苍茫大地，饱览万里山川。我觉得自己仿佛拥有了神的力量，仿佛无所不能，仿佛掌握了宇宙万物！我在天穹中飞翔，我在进行着自己的旅程与试炼；我的思想以最快的速度飞向远方。光阴似箭，岁月如梭，我不知飞了几世几年，几生几代；我死去了又重生，重生了又死去，经历了无数个从胚胎到枯骨的过程；时光在考验我，磨炼我，摔打我，我飞越了宇宙中所有的天体，目睹了所有恒星的光芒；我的肉身亿万次地腐朽，又亿万次地再生，唯一没变的是我的意念，我的思想，我的精神，但其中也有着脱胎换骨般的清新与豁朗——

    索秋渠飞行在我身边，箐装如梦如幻地飘舞着，僾彩虹变化成的彗尾，僾极光渲染成的凰翼。

    “这是什么？”我狂喜地大喊。

    “我解除了熵姬施加在你身上的封印。”索秋渠飞得远比我轻巧：“神子的力量正在渐渐苏醒。”

    “解除封印？可是上次……”小丫头的那个吻不是已经……

    “熵姬骗了你，神子大人，”索秋渠说，“她赏赐给你的那个吻本身就是个封印。她害怕你会觉醒，所以妄想禁锢你的力量。但她失败了，你在离募成功召唤了hastur，消灭了熵姬的仆从mi-go　。现在你自由了，你可以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熵姬再也控制不了你了，你的力量虽无法与之抗衡，但已足以摆脱她的束缚。”

    这是真的么？周风雪和索秋渠，我究竟该相信谁？我陷入了善恶难分、敌友莫辨的境地。我的命运到底该是怎样的？人类世界之于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该保护它，还是毁灭它？我该背叛熵姬与我的双亲，还是顺从她们、忠实履行她们的意志？我不知该何去何从。可那又怎样呢？像这样在青空里、宇宙里自由飞翔不就是我素来最大的愿望么？

    年幼时的我，曾是多么向往天空啊。不止是我，也许所有的人类、所有的生灵，都会时不时仰望着似乎遥不可及的蓝天、夜空而心驰神往吧？当今地球上的所有生物物种中，有56.3%的种类是有翅膀的昆虫，占已知动植物物种总数的约80%；而在所有的陆生脊椎动物中，无论种类还是绝对数量，最多的都是鸟类，仅已知的就有9000多种、约300亿只；就算具体到人类所在的哺乳动物纲，其已知的5000多个物种里也有21.8%是蝙蝠，仅次于啮齿动物（约38%）排行第二。某种程度上几乎可以说，飞行才是生物演化的主流，一切生命在本质上都有对天空的向往。即使是一只幼小的狮子，当它百无聊赖地躺在云洁河碧的大草原上时，它也会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清澈灼眼的天空吧。

    自从世界开始存在的那一刻起，万物就一直向往着苍穹，向往着能在那深远无际的靑空中飞翔，无拘无束地飞翔。

    我们携手飞出地球大气层，外层空间的极端环境伤不到我们分毫。我们穿过年辐射吸收剂量高达1500雷姆的van　allen辐射带，落脚在1998年5月停止工作的欧洲航天局iso（红外线宇宙天文台）卫星上。如果愿意，我们可以顷刻间飞出可观测宇宙的视界；但能驻足于此俯视蔚蓝色的地球，我已经相当惬意了。

    “现在你应该能看见引力波了。试试看。”索秋渠没有说话，她的声音却直接在我脑袋里响起。这算什么？武侠小说里的内功传音？科幻小说里的意念交流？外层空间没有大气，声音无法传播，彻悟者们必然会使用思维传导之类的办法实现沟通。可惜我还不会，只好暂时当个哑巴。

    说“看”到引力波其实是不准确的。地球生物所拥有的一切感官——　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电场觉、磁场觉……以及神话般的“直觉”，等等等等，面对引力波全都失去了威力。我只能说我能“知觉”到引力波，而不是看到它。我此刻所能知觉到的一切早已远远超越了人类最最疯狂的知识和幻想，区区引力波只不过是其沧海一粟罢了。超乎想象的庞大信息量刹那间汇涌入我的头脑，azathoth在上啊，若我还是人类，我的大脑一定会当场爆掉！即便已是神子之身，我依然感到难以承受。人类的心智仍主导着我的意识，所以我无法描述出知觉到的一切；不单单是我，任何人类试图描述它们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的“样子”、“形象”，即使集中全人类的心灵与智慧也难以想象和理解。

    正是在这一刻，我生平第一次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人类一切信仰、宗教、知识、经验的渺小与可笑。可尽管如此，宏宇宙的终极真实对我而言还是遥不可及的。

    “别光顾着感叹，”索秋渠在一旁提醒我，“注意观察地球上的时空异常点。不能说话么？那发现了什么就指给我看，不行就飞过去，我跟得上你的速度。”

    哦，对呀，居然把正事给忘喽。我轻轻一蹬右脚，悠然飘离iso，向中国上空飞去，索秋渠紧跟着我。异常的引力波，我已经知觉到了。有某种异常强大的存在将时空剧烈扭曲，其能量之耀眼恍如宇宙深处凭空爆起的一颗新星。异常的中心就在离阳，离阳就是异常引力波的泉源。宏宇宙在上，这是何等恐怖的存在啊！这样强大的能量只有theaology或次theaology、类theaology才有可能——

    “看到了什么？”索秋渠问我。

    我拼命摆出一副可怕的表情给她看。

    “很严重么？”她又问。我点点头。

    “快去通知赵林杰吧。”她当机立断一把牵住我的手，拽着我一个猛子望离阳直扎下去。不过几秒工夫，我俩便从离地一千多千米的太空直线俯冲到玉孤山脚下；辽阔的大地以高超音速扑面袭来，眼看就要结结实实撞上了，索秋渠突然一个急刹车，我俩稳稳悬在了离地三五米高的空中。我只觉得全身骨骼都在咯咯蹦蹦地**，冷汗惊出一身。这种瞬间加速与骤然减速不要说人类了，就是机器也受不了啊。

    “必须马上疏散全城居民。”我一喘过气来，第一句就是这个：“我觉得只有神或次神才会有这么强的引力波。它就在离阳市区里。它好像在拼命隐藏气息，但我还是看得出来。”

    “哦？”索秋渠飘然落地，箐装霎时变回紫凌书院的校服：“真有这么强的能量存在的话，许校长肯定会注意到啊。”

    “我不知道。反正我知觉到的就是这样。不过我不敢肯定我知觉到的就是引力波。我知觉到某种场的存在，但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我只能说确实有东西在这儿，在离阳市区里，而且它的存在感非常大，大得足以炸平整个亚欧大陆。最好是把全国人口都疏散掉，我认为。”我笨手笨脚地落脚下地。

    “那好，我这就去告诉赵林杰，你马上回书院通知许校长。”

    “咱们不一起么？”

    索秋渠微红着脸瞟着我：“……你都这样了，还是不要见凡人的好。”

    什么意思？我下意识地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哦，对了，刚才的高超音速飞行、大过载机动、寒冷的外层空间……我那身破衣服早完蛋了。都怪我只顾飞来飞去地玩儿，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个。可索秋渠的衣服怎么没事呢？还能变来变去……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我可没有变衣服的本事，得嘞，赶紧回书院换身行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