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究竟是什么？”

    直到那振翼的巨影逐渐变小，彻底消失在夜空中的山峰后，欧也妮才按着自己起伏的胸脯，发出了声音。

    “……我也是头一次见。”

    老库克说道，他的嗓音也有些颤抖。

    “以前在这里守门的，都是鹿，或者狼。”

    我觉得，那像是巨龙。欧也妮在心底想。

    毕竟这是一个有着神明和魔法的世界，有巨龙存在，也无可厚非。

    欧也妮在前世里，读过女主角与龙族谈恋爱的幻想小说，看过少年驯龙共同成长的冒险电影，打过讨伐巨龙刷素材升级的动作游戏。

    在那个世界里，被幻想文化熏陶过的现代人，都会对这种以史前生物为蓝本创作出来的幻想种，抱有天然的好感和向往。

    但是刚刚，被那带着兽性的巨瞳瞪视之时，什么好感和向往，都被欧也妮抛在了脑后。

    她被还原到了食物链上应有的位置，在这猎食者面前，只剩下发自本能的，对掠食者的恐惧和战栗。

    “我们走吧，不要在此处停留。”老库克说道。

    欧也妮无比赞同这个想法。

    方才他们脱离的那个洞口，早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老库克将手中香丸燃剩的灰烬搓灭，确认一丝火星也不剩后，才撒到脚下的草丛中。

    他拍了拍双手，震掉剩下的粉尘。

    躲在老库克腰侧的欧也妮因此打了个喷嚏。

    老库克赶紧收手，将手掌在自己的猎人衣上随意擦了擦。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两人的眼睛，此刻都被磨炼得敏锐而畏光。

    老库克没有再像在阁楼中时那样点起照明术，他打算摸黑前进。

    按照他的经验，待会天亮的时候，他们的视线会随着逐渐明亮的天光，缓缓地恢复。

    “累了吗，欧也妮？”老库克问道。

    “有点。”欧也妮没有逞强，如实交待情况。

    “但你拉着我的话，我还能走。”

    之前在那片空寂到令人恐慌的黑暗中行走了太久，她的精神时刻紧绷着，身体也不敢疲累。

    如今，站在这静谧河谷的温柔抱拥中，欧也妮不可避免地放松下来。

    尚未完全恢复的虚弱身体，在此时拉扯着她的意识，想要让她向昏沉中滑落。

    眼前这片草野，对欧也妮来说也太深了。

    斗篷能帮她挡下草叶边缘的锯齿，但纠缠的叶片细茎，毫无疑问会拖累她的步伐。

    刚满十一岁的女孩，在这大自然中，还是太过矮小瘦弱了。

    她需要来自老库克的一点帮助。

    老库克没有拉她，而是从胸前的暗袋里，掏出了两支补灵药水，自己服下。

    然后再从袖口抽出了一张法阵，展开来。

    欧也妮立刻认出来，这是自己在店铺中曾大量抄写的商品之一。

    饱受广大施法者欢迎的，三级法术，乘风术。

    飞行是人类永恒的梦想。

    标准的飞行术，其实是一个四级法术。

    再往上，还有更高阶的同类型法术。

    但是，够不到四级法术标准的，广大的三级法师们，也有很多低配的平替版本可供日常使用选择。

    一级的气垫术只能防止跌倒摔跤。

    二级的浮空术能让人飘浮起来，稍微过过小瘾。

    三级的乘风术，那可就稍微上档次些了，能称作是准·飞行术了。

    乘风术受风速和风向所限，可控性比较差，但已足以满足大多数法师对飞行的憧憬。

    欧也妮将它的法阵抄写得很熟，但还没有亲身体验过这个法术。

    还是二级法师的时候，乘风术对欧也妮来说太过奢侈。

    如今意外晋升了，作为安姆的受害寄主，法力被锁的空蓝废物，欧也妮还得掉转头去怀念，那段踮起脚尖勉强能够着三级法术的拮据时光。

    总之，这个耗蓝的法术向来与欧也妮无缘。

    直到现在，氪金大佬老库克，一气呵成地给自己氪金充值，丢出法阵，摆上祭品，然后大手一挥输入刚刚氪金出来的法力。

    随着法阵启动，气流打着旋儿从两人的脚底升了起来。欧也妮满脸惊喜地，看着自己的双脚逐渐离地。

    柔和有力的气流，稳稳当当地托举起两人。

    随后，在老库克的操纵下，向前滑行。

    受三级法术的功率限制，他们飞得并不高。

    老库克让他们的双脚刚刚好脱离了这片深草。部分过长的草叶，还是能用柔软的身姿拂拭他们的脚踝。

    但这片草野的陷阱，对他们已无法产生效用。

    飞得也不算快。

    风声呼呼地从欧也妮耳边擦过，仍算温柔，是不戴头盔也无妨的程度。

    欧也妮估摸着，这个法术的时速也就三四十。

    欧也妮在前世里乘坐的汽车，速度可比这个快得多。飞机就更不是这个法术能高攀得起的比较对象了。

    但再怎么说，这个时速，也抵得上成年人的极限跑步速度了。

    而且，这可是飞行啊！

    是不借助机械和座椅的束缚，让身体自由悬浮的魔法式飞行呀！

    这可是人类第一次抬头看见飞禽时，就根植在心底的原始向往。

    哪个小朋友没幻想过，要拥有这样的超能力？

    欧也妮刚飘起来时，因脚底空落落的踩不着实物，略微慌张了一瞬，但只一闪即逝。

    ——之前在黑暗中行走虚空的漫长历程，极大地提升了她的恐高阈值。

    欧也妮很快就稳住了身体，然后左右环顾，开始享受起这份冯虚御风的乐趣。

    她的小脸上写满了激动和惊喜。

    老库克有点惊讶于欧也妮的适应能力。

    “你一点都不害怕？”

    欧也妮心想，非要形容的话，自己这会儿的乘风体验，就很像是在游乐场里坐那种晃晃悠悠的丛林观光索道飞车。

    除了没座椅外，速度和稳定性都很相似。

    这玩意听起来惊险刺激，但和过山车、大摆锤那种老大哥比起来，乘坐体验突出一个安稳和惬意。

    空旷无人的深夜原野里，他们不用担心隐秘法则的限制，乘着风前行。

    他们顺着蜿蜒的河谷往前飞行，夜间的流水声始终陪伴着他们。

    当老库克找到一处，他所熟悉的，河道弯折处的巨石时，方向骤然一转。

    老库克带着欧也妮越过草野。

    黑压压的森林正在眼前，向他们迎面扑来。

    老库克在树林前拔升了高度，他们堪堪能掠过林稍。

    然后，他们向前飞跃，将黑森林踩在了自己的脚下。

    就在此时，一阵地动山摇般的啸吟，从远处沉沉地传来。

    这翻天覆地的声音，令欧也妮差点以为，是整座山脉正在苏醒过来。

    ——在神明梦境中的海底冒险，给欧也妮留下了太过震撼的印象。

    以至于眼前这巍峨连绵的山脉，都会让她轻易产生类似的联想。

    但是，黑色的山影，没有在夜色中摇晃着站起。

    它依旧沉沉地躺在星野下。

    只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巨大啸声，像呼唤，像咆哮，一波又一波，旋入了层层叠叠的回音，在这山脉间回荡。

    除了巍然不动的山脉和森林外，所有的动物生灵，都被惊醒了。

    但没有一只鸟雀敢鸣叫。没有一只松鼠从窝里探头。

    这令人惊惧的情境之下，连欧也妮都没敢开口出声，去向老人询问。

    她紧紧地依偎着老库克，屏住了呼吸。

    但老库克，在同样的震惊过后，忽然笑出声来。

    “是猎神的号角！天哪。”老库克高声说道，“杰拉德那家伙没有吹牛，听上去还真有些骇人。”

    欧也妮因此放松下来，她缓了两口气，才问，“猎神的号角？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老库克说道，“但我知道，山里的猎人们将这视为一个好兆头。”

    他有些高兴地说道，“这种现象，似乎已经很多年没发生过了。猎人们都对此期盼已久。

    “看来，我们今晚能做一笔好生意。

    “杰拉德一定会乐意，为这个吉兆，翻出他以前不肯示人的珍藏存货来。”

    老库克的喜悦态度，令欧也妮安下心来，去聆听那阵猎神的号角。

    此刻的心态，让欧也妮有余暇去猜想——这令大地都隐隐为之震动、森林也簌簌发声应和的轰鸣声响，会是先前见过的那头巨龙，在山间咆哮吗？

    动物在深夜里的叫声，往往令闻者断肠。

    鸣虫是凄切的。蛙是苦闷的。

    寒鸦是骇人的。狼是孤寂的。

    但猎神的号角里，没有这些多余的情绪。

    既不凄切，也不苦闷，更不孤寂。因声势过于浩大，架势颇有些骇人。

    但并没有野兽吠嗥时那种愤怒和恶意在内。

    只是单纯地在大声宣扬，放声吟啸，向整座山林，昭显自己的降临。

    风涌来了。是澎湃的音波撼动了气流。

    黑森林的林稍，如翻涌的海浪般，从远到近，层层推进，将狂风从深山推向了森林的边缘。

    欧也妮反应敏捷地抓紧了老库克的衣角。乘风术抵不过这狂风，两人被卷上了高空。

    颠倒之中，老库克回手紧紧抓住了欧也妮的胳膊。

    猎神的号角与多重回音旋转纠缠。狂风也层层叠叠，风向紊乱。

    欧也妮和老库克手拉着手，在这意外的风波中颠簸。

    当风猛烈起来时，他们就会被颠向，乘风术本来无法触及的那片高空。

    风势减弱，他们就会在乘风术的辅助下，缓缓飘落。

    老头子受不得这样的刺激，手里紧抓着重要的小女孩儿，浑身绷紧。

    倒是欧也妮，并不怎么紧张，反而觉得快意。

    欧也妮的兜帽被风刮落了，于是她伸手抓下自己重要的发带，避免它被狂风卷走。

    她的长发被狂风拉扯着，往后猎猎飞舞。

    劲风也擦痛了她的面颊，欧也妮却莫名地感到畅快。

    就像是一名精力旺盛的精英社畜，憋着对老板和甲方的愤怒，连续通宵加班做完投标项目，清晨离开公司后没有回家，而是泄愤般沉着脸驱车直冲游乐场，去坐开场的第一班过山车解压一样。

    此刻，疲惫和烦恼都跟不上身体的速度，被远远抛在了脑后。

    噩梦中的奔波与挣扎。

    深海中的震撼与搏命。

    醒来后面对后遗症的恼怒害怕。

    纠缠不休又自闭的安姆。

    在黑暗旅途中积累的恐惧。

    数日以来堆积的负面念头，似乎都被这狂舞的风荡涤一空。

    欧也妮忘记了与神明分灵为敌的沉重压力，忘记了对未卜前路的担忧惶恐，暂时从那些重担中解脱出来，满心只剩下酣畅和痛快。

    星野在脚下倒悬，林海在头顶翻涌。手里握着亲近之人的手。

    猎神的号角贯彻了天地。

    万物似乎都被抛却，只有自我，唯有自由。

    在乘坐狂风的快意之中，欧也妮忍不住放声大笑，惹来了老库克的侧目。

    但很快，连老库克也被她纯然的喜悦之情所感染，他也在这颠簸风浪中放松下来，让自己在急速上升或降落时怪叫出声。

    两人在黑森林上方的夜空中，乘风飘转滑翔，起起落落。

    当猎神的号角终于结束时，他们甚至有些恋恋不舍。

    回音仍在山谷间连绵不绝地碰撞出余响，风浪还未完全止歇。

    猎神送来的浩荡山风加快了他们今晚的脚程。

    老库克把握着方向，让乘风术载着他们，在乱流中跳跃，一路搭乘着顺风，比预想更早地接近了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