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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绳愆台

作家文雨所作长安风起花如雪,第 16 章 绳愆台,内容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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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报晓鼓响过之后,天还没有大亮,冯妙妙,任千千,郑举举等一众人等已洗漱梳妆完毕,准备上早课。已经出了通知,夏天因为天气太热,第四部的早课多集中在坊东南的一个大凉棚里进行,不过这时候时间还早,师傅也没有来,大家便三三两两的或坐或站在闲聊。

    此次左教坊考核,新进歌伎一百五十七人,列为第四部,由都知许泰负责管理。这些新进的歌姬,最大的也只有十六岁,小的不过十三四岁。大家从小就听过无数有关教坊的传说,但真正的教坊究竟是怎么样的,其实心中并不清楚,因此这第一天,众人更多的是好奇和兴奋,也充满了期待。上百名少女挤在一起,自然十分热闹,叽叽喳喳,莺声燕语,吵成一团。

    郑举举也是早早就来了,一来就东张西望寻找冯妙妙。她先看到的是任千千,任千千习惯站在角落,仍然一副天下人都欠她钱不还的面孔。往日里,任千千摆出这张脸,冯妙妙都会自觉退后两步拉开距离。但是,现在她看到冯妙妙就站在郑举举的身边,笑吟吟的样子,丝毫没把任千千的冷脸放在心上。

    突然间,这个场景碍着郑举举的眼,让她心情特别不好。

    有事没事就观察,琢磨冯妙妙,本是郑举举的任务。但是,时间长了,她竟然从任务中琢磨出了快乐。因为冯妙妙是个温暖的人。她不会主动巴结别人,但是一旦有人遇到了难处,哪怕是最低贱的小丫头,只要是力所能及,她一定不会拒绝,即便是无能为力,她也会尽力安慰,从来不会落井下石。

    “我们这样的人,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冯妙妙,别人的死活,跟你不相干。。”郑举举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的在生气。

    她见过了太多的落井下石。

    年幼时,她躲在角落里,看到阿翁阿爷的所谓好友故旧们带着礼物,打着探视的名义来见阿爷。他们用极其真挚的语气,有的说阿翁嚣张跋扈,擅权作福,自己断子绝孙不说,还祸及族亲。有的嘲笑不过是博陆李氏而已,又不是陇西李氏,野鸡居然想做凤凰,把自己当皇族,真是痴心妄想。现如今瘫在床上不得动弹,就是报应。

    一个白眼,一句糟心的话,当场就把仇报了,把怒气撒了,当场清算,郑举举的这个毛病,也因此慢慢地养成了。

    郑举举其实也是混乱的——知道冯妙妙的身世来历——这个世道,还有另一个被杀害被侮辱的人,不失气度,不落修养,释放友善,就显得她狭窄小气。她的心突突直跳——她还真的是狭窄小气——郑举举得出了结论,这让她更加不开心。

    郑举举走到冯妙妙身边,亲呢地抱住冯妙妙的胳膊一阵摇晃。她是故意显摆给任千千看的。她跟冯妙妙才是好朋友。

    “妙妙,你怎么也不等我。害我白跑一趟。”郑举举说道。

    “举举,你别晃了,晃得我头晕。”冯妙妙试图把郑举举的手拉开。自从得知了真相,她的本能在拒绝。

    “妙妙,明天我们可以请假外出半日,我们一起,我陪着你,去找你阿娘。”

    整整一个晚上,冯妙妙已经想好了对策,就等着郑举举自己说出来。但是,真的等到了,失望,伤心,甚至愤怒,所有的情绪,都涌了上来。

    冯妙妙看着郑举举,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郑举举不自在,她心里是虚的,勉强笑了笑。“妙妙,怎么了。”

    “没有,就是突然觉得,挺荒谬的。”

    “荒谬?什么意思?”

    “小时候,别人都有阿娘,唯独我没有。我问阿爷,我的阿娘呢?阿爷说,阿娘死了,生下我就死了。我相信了阿爷。我跟阿爷相依为命,我没有阿娘,阿爷被人害,被人杀,我没有阿娘,我被卖到平康坊,我还是没有阿娘。突然,有一天,走在街上一个陌生的妇人对我说,她是我阿娘。要给我赎身,带我离开行歌楼。”

    “然后呢?”

    冯妙妙苦笑。“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那个自称是我阿娘的女人走了,走得干净利落。”

    “你可以去找她啊?她有没有留下地址什么的?”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说,她想我的时候,自然会来找我。”

    “这算什么?”郑举举本是在打探消息,听到这话,是真的生了气。“不带你离开行歌楼?你亲生的阿娘呃,亲生的。”

    冯妙妙心里恨着郑举举,恨她心机深沉,但是看她又急又怒的样子,不象是全然作假。

    “举举,你觉得,亲生的阿娘,会这样对自己的女儿吗?”冯妙妙叹了口气。如果能用说谎的法子,让郑举举打消念头,说不定,还能成全最后的脸面。

    郑举举的心,象荡秋千一样。一时失落,一时又欢喜。失落的是,如果真如冯妙妙所说,李七娘对这个女儿不甚上心,他们的计划怕是要落空。欢喜的是——郑举举抬起头来,看着冯妙妙——也许,她和冯妙妙,还能继续做朋友。

    “妙妙,你不会是遇到骗子吧?”郑举举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

    “骗子?”冯妙妙不明白。

    “是啊。你想想啊。这一次的教坊考核,行歌楼有三个小娘子入选,这么轰动的事,平康坊都传遍了。那位妇人,定然也是听到了风声,冒充你阿娘。要我说,以后她再来找你,你也别搭理了。肯定是来找你要钱的。”

    冯妙妙纵然是一肚子的怨恨,听了这一番话,也是哭笑不得。自从她知道郑举举在算计自己的那一日起,她就恨不能把这个小娘子绑起来,狠狠地打一顿出气。恨来恨去,得来了这么一个主意。总算是这郑小娘子心里还惦记着几分姐妹的情义。

    “安静!”忽然,一声训斥传遍了整个凉棚。一位高高瘦瘦的男人走进来,是第四部的都知许泰。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敢吱声。

    “今日早课取消,前往绳愆台,高大人有大事宣布。”许泰宣布。

    郑举举是个急性子,高声问道:“许都知,什么大事啊,这么急?”

    许泰第一次见到如此胆大妄为的第四部新人,脸色一沉,说道:“不得多言。”

    “绳愆台?怎么听着像是处罚人的地方。教坊怎么还有这种地方?”郑举举哪里是吓得住的,不让高声说话,就低声嘀咕。

    冯妙妙摇头叹息。“平日里让你多读书,你总是不听。‘绳愆’二字,当是出自《尚书.冏命》。惟予一人无良,实赖左右前后有位之士,匡其不及,绳愆纠缪,格其非心,俾克绍先烈。”

    所谓“绳愆纠缪”,意思就是改正过失,纠正错误。

    说话间,众人穿过一排厢房,便远远看见一个大广场。这时天才放亮不久,半夜里又下了一场急雨,笼罩长安多日的暑气散去了不少,清晨的风吹过来,不再暗藏夏日惯有的火热,有了一丝清凉。阳光透过薄薄的晨雾,照见广场正中的一座高台。高台以青石为基,上有一间大厅堂,厅堂正面一个匾额,黑底银字,上面用正楷写着“绳愆纠缪”四个大字,笔力苍劲。正是教坊的绳愆台。

    广场上四部乐伎按照各自所属分别聚集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三声鼓响之后,台下整齐肃然,鸦雀无声。台上走出几个人,分别是身穿七品官服的都都知高声远,身穿八品官服的都知祝元礼。

    高声远总管左教坊事宜,权力颇大,坊内一般的事务,他是不会出面的,唯有重大事情,他才会亲自出来,台下众人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看见高声远亲自出面主持,就明白,今天这事肯定不小。

    祝元礼主管左教坊舞蹈和辩慧的,是长安城里有名的致语。所谓致语,就是主持人。祝元礼向来一团和气,今日却是神色肃穆,走到台上正中,慎重宣布。

    “诸位,今有第三部杨茉儿,挑战上部王小仙失败。依据本坊挑战上部之规矩,杨茉儿当众责罚二十皮鞭。”

    高声远也走了出来,笑着说道:“杨茉儿勇气可嘉,但是不自量力,不可不罚,来人,行刑。”

    高声远话音刚落,一位年约十六七岁,娇娇怯怯的小姑娘走上台来。她脸上全是泪水,害怕得全身发抖。她就是杨茉儿。杨茉儿的身后跟着两名大汉。

    两名大汉就像拎小鸡子一样,把杨茉儿拎起来,绑在一条红凳子上。一名大汉塞给她一根木棍,让她自己咬住。另一名大汉提起皮鞭,高高扬起。

    “叭”的一声,皮鞭狠命地抽打在杨茉儿身上。

    “一,二,三......”大汉在高声数数,尽职尽责。

    杨茉儿死命地咬住那根木棍,不敢松口,泪水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口里发出“呜呜”的暗哭声。

    一鞭接着一鞭。广场上安静一片,只有皮鞭落在皮肉上的声音,衣裙早已破裂,血肉渐渐模糊。

    冯妙妙怔怔的看着台上,她看到的既是人间真实,同时也是人间荒唐。

    “挑战上部”到底有什么错?到底是触犯了教坊的哪条规矩?要受到如此残忍的惩罚。

    教坊建立的初衷,原本是顶尖艺术家表演交流学习最好的途径和场所。但凡人一多,就要立规矩。立规矩本不是坏事,但是借着立规矩的名义,把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就成了坏事的源头。

    教坊遵循严格的等级制度,第一部是坐部伎,第二部立部伎,第三部为雅乐,第四部,也是最低一等,就是冯妙妙郑举举这些新进的。每一部的地位、品级、薪酬和待遇等等都是不同的。第四部和第一部之间收入的差别有上十倍之多,可谓是天差地远。

    考核之外,最难以令人忍受的是地位的不平等,坊中各部,下部见到上部的前辈,必须躬身行礼,低头让路,否则就是不敬。上部对下部,前辈对后辈,有监督权和惩罚权。前辈训斥后辈,哪怕再没有道理,后辈也只能默默忍受。有些脾气暴躁的前辈,发起火来对后辈甩上几个耳光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哪怕就是这样,后辈也只能生生忍着,不然也是对前辈不敬。

    乐工们年年考核,坐部伎得了下等的就会降级,被退入立部伎,立部伎如果还是得了下等,那么就会又降一等,降入第三部,去学习雅乐。

    第四部想升为第三部,需要在每年的大考核中名列前十,并且每月的小考核都不得有一个下等。第三部想升上第二部也是一样。以此类推。宜春院的内人,则需要在第一部的大考核中名列前三,并且历次的考核不能有一个下等。

    入了教坊,哪怕是最快,从第四部一步步升到第一部,也要花上三年的时间,然后从第一部中脱颖而出,位列前三名才有资格进入宜春院。这个难度,简直如同登天。

    正是因为如此,就有了“挑战上部”这条捷径。不论是歌舞乐器,诗词歌赋,只要是我的专业行当,你能胜过我,今年的年考你就不用考了,直接升等,四部的人,胜了第三部的,可以直入第三部,胜了第二部的,就直入第二部。如果你胆子大,直接挑战第一部,完全可以直入第一部。而上部的前辈如果输了的,也降一等。第一部的降入第二部,第二部的降入第三部,以此类推。

    “挑战上部”说起来简单,事实上真正成功了的,寥寥无几。每一次“挑战上部”,都是教坊的大事。首先是提出挑战,双方签订契约。然后教坊都知出面,挑选考官和裁判。

    考官裁判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教坊资深的教师,占三分之一;再三分之一为教坊的乐工,也就是普通学生;最后三分之一则是由当今著名文士,精通音乐的官员组成。玄宗皇帝李隆基就曾经以李三郎的身份,充当过这样的考官。如此豪华和专业的考官阵营,令每一次的“挑战上部”基本没有作弊的可能。

    有成功的奖励,自然也有失败的惩罚。挑战的一方输了,就会打开绳衍台,绑在台上的红木凳子上,教坊全员聚集,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上二十皮鞭。被挑战的一方输了,除了降等之外,也要这样挨鞭子,不过数目只有挑战者的一半,挨上十皮鞭。

    二十鞭子打完,杨茉儿早已痛得昏了过去,最后被两个健妇抬着,送到后面席舍去了。

    高声远也不多话,随即宣布解散,大家各自去上课。

    身边的人,三三两两地都散了。冯妙妙根本就没意识到,她的身体在发沉,心里觉得压得慌——直到看到郑举举的手指象朵花儿一样在眼前晃动。

    “你怎么了?不会吧,你胆子变得这么小了,看人挨个鞭子也能被吓到。”郑举举笑着说道。

    “举举,你觉得杨茉儿错了吗?”

    冯妙妙提问的时候,任千千停下了离开的脚步。她也有同样的疑惑。

    郑举举冷笑,她可没有冯妙妙那样的同情心。“杨茉儿岂止是错,她根本就是大错特错。”

    冯妙妙呆了呆。“你这话什么意思?”

    “有本事挑战,没本事就挨鞭子,愿赌就服输,输了就输得硬气一些,哭哭啼啼的,烦死了。”

    “郑举举,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同情心?我没那闲工夫。挑战上部失败就挨鞭子,还搞出个仪式来,让所有人围观,面子里子全给你掏空。什么玩意儿!不就是摆明了打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从此以后人人都安分守己。我说呢,怎么这么些年,教坊的才艺,一年不如一年,原来是规矩坏了,从根子上就坏了。”郑举举气势恢弘,指着高高在上的绳愆台三个字,“冯妙妙,你信不信,早晚有一天,我会砸烂绳愆台这个牌子!”

    冯妙妙不得不承认,这个世间真的有一种人的存在,你恨她,恨之入骨,你又喜欢她,她的一言一行你都喜欢,你都想亲近。这个人,对冯妙妙而言,就是郑举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