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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章 洗心居

作家文雨所作长安风起花如雪,第 13 章 洗心居,内容摘要:

    徐三定定在站在长安城外,他在这座城里出生,长到今年一十七岁,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座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每一个屋顶,每一个墙角,今时今日,他才明白,这座城不属于他,他是贱命,贱籍,城市,街道,铜钱,女人,都不会属于他这样的人。现在,他有了比拼命更重要,更有意义的事情去做。

    “这些天我想了许多,觉着我和福娘二人,最后闹得如此凄惶,都是我这个做男人的实在无能。你们去告诉福娘,千万不要做傻事,让他等我三年,三年之内,我若是命好,在军中立下大功,除了贱籍,必定回来娶她为妻。三年之后,我若是没有回来,那便是死了,我若死了,哎,死了便死了,她想如何便如何罢,我也见不到了。”徐三说道。

    “从军也好,也算是一条出路。”郑举举叹了口气。

    冯妙妙点了点头。“本朝最重的,唯有军功。乐户是贱籍,不管是读书还是营商都出不得头,唯有立下军功。朝廷制度,不管什么出身都能授勋,若是特别重大的军功,还可以超格擢授。若是能凭借军功获得五品以上的勋官,便可以从官府乐户中除籍,成为民户。不过,投军需要门路,你有吗?”

    “我有一位表兄,在泾原军中做个小校。”徐三答道。

    “径原军?”冯妙妙一时失了神。她的救命恩人,白马小将高固说过,他是径原军中人。以他的勇猛,出人头地不过是迟早的事。他救她,是仁侠之举。她于他,心存感激之外的言行举止,都似乎会给他带来麻烦。

    “姐姐在径原中军有认识的人吗?”郑举举问道。

    “很多年前的事了。兴许,他早就把我忘了。我们这样的人,还是不要与人攀亲道故的好。”

    “福娘说,她的身子给了你。是不是真的?”郑举举问道。

    徐三愣住了。“这话怎么说的,我跟福娘清清白白。”但是,马上,他就明白了,他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福娘,她,糟践她自己,在为我挣脸。”

    冯妙妙动了动嘴唇,话到嘴边,又变了主意。她很想对徐三说,福娘糟践自己,不是为徐三挣脸,是福娘她自己,咽不下那口气。福娘,还有行歌楼的小娘子,她们是人,不是男人们挣脸的物件。但是,冯妙妙在心里叹一叹气,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毕竟在世家子弟的眼里,别说是贱籍,就是阿爷那样的庶民百姓,哪怕是读书科举,当上了微末小官,也还是可以随意侮辱,上位立威的物件罢了。

    郑举举就很直接了。徐三刚走,她就跟炮仗一样炸开了。“祸事都是他徐三惹出来的,苦都让福娘去吃了。有朝一日,老天爷开眼,真要让这徐三挣了前程回来了,有情有义的名声,全让他徐三一个人得了去。”

    “这些话刚才你怎么不说?”冯妙妙扔给了郑举举一个白眼。

    “徐家子为了福娘,都决定去战场拼命了,我就是再想骂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吧。”

    “你居然也会替别人着想了。”冯妙妙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一位过路的妇人带走了她的注意力,身形有几分象阿娘。她不由得失了神,几个大步赶了过去。靠得近了再细细一看,不过是个寻常的女人,根本就不是阿娘。十天了,阿娘仍然没有消息——巨大的压力终于把冯妙妙吞噬了,她呆呆地站着,泪水如同泉水一般涌了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郑举举一直盯着冯妙妙的一举一动。她也看见了那个妇人,看到冯妙妙冲上去的那个瞬间——会不会是李七娘来了——郑举举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妙妙,你这是怎么了?”郑举举问道。

    “阿娘,她长得有几分象我阿娘。”终于,冯妙妙泣不成声。

    刹那间,郑举举只觉得大脑嗡地一声,她想哭,又想笑,既狂喜又苦涩,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阿娘?你有个阿娘?”

    “我当然有阿娘。”冯妙妙点了头。

    “还活着?”郑举举进一步确认。

    “活着。”

    “那她为什么不来见你?她为什么不带你离开行歌楼?”郑举举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郑举举的孤注一掷终于有了突破,

    虽然冯妙妙没有明说,李七娘就是她的阿娘,还活着,并且前不久母女俩刚刚见过面。郑举举已经能够肯定了。只要李七娘还活着,就不会扔下冯妙妙这个亲生女儿不管不顾。只要盯死了冯妙妙,她就有机会杀死李七娘,为阿爷报仇,为察事厅子扬眉吐气。

    但是,郑举举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无法想象自己当着冯妙妙的面,杀死李七娘的场景。她无法面对冯妙妙,无法看着她的眼睛,一口一声姐姐,好姐姐,说着心里的话。她觉得自己很恶心。

    郑举举把冯妙妙送回行歌楼,随口安慰了几句,就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幸亏她现在已经入选教坊,行歌楼的管事妈妈们,对她是巴结奉承的多,管教拘束得少,行动自由了很多。

    长安城的郊外,有一处不起眼的庄子。郑举举已经很久没有来这个地方了。阿爷瘫痪以后,就在这个庄子里住着。

    董立坚在帮李慰擦拭身体,换贴身衣物,这是他每天必定要完成的事情,早一次,晚一次。即便是李慰瘫痪在床多年,被褥,衣物,还有身体,都散发着洁净的气息。董立坚说,他做这些,只是在维护李慰作为一个人的尊严,仅此而已。

    原本郑举举是看不得这些的,她看不得阿爷因为疼痛而大汗淋漓,因为忍住疼痛而把嘴唇咬破,看不得阿爷仅仅是因为喝水这样的小事而摔在地上爬不起来,因为害怕失禁哪怕是嘴唇干裂也忍着不去喝水。

    但是今天不一样,郑举举站在屋子里,安静地看着。她的心在疼,因为疼,所以慢慢的,渐渐地冰冷起来。

    “秋娘子的伤势如何?”郑举举问道。

    “郭稼这一次下了狠手,打断了秋娘子的腿骨,伤筋动骨一百天,秋娘子这一次,要在床上躺一阵子了。”

    “都是我害了她。”郑举举握紧了拳头,她既心痛又暴躁,有一种要冲出去把郭稼的腿也照原样打折的冲动。

    “你跟我来。”董立坚离开了屋子。

    郑举举跟在董立坚身后走着,他们穿过庭院。庭院里,有十来个年轻的男女在练武,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裳。他们仍在咬牙坚持。这些人,有的是买来的,有的是收养的孤儿。他们看到郑举举,纷纷露出笑容。郑举举也不由得笑了。

    董立坚的书房是有名字的,叫洗心居。洗心居在庄子的僻静之处,少有人来。郑举举是个例外,她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就在这屋子里爬来爬去。她胆子大,好奇心又重,不让看的偏要看,不让碰的偏要碰,害得董立坚哪怕是读书,也必须得分出一半的心思看护她。

    董立坚慢慢地煮了一壶茶。茶香弥漫在屋子里的时候,郑举举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举举,跟我说说冯妙妙吧。”董立坚说道。

    郑举举惊讶地看着董立坚。

    董立坚笑了笑。

    郑举举的眼泪瞬间就上来了。“董大哥,你怎么知道?”

    “我们都是人,都有感情,血脉之亲的感情,日常相处的感情,志趣相投的感情,患难与共的感情。你和冯妙妙,在行歌楼那样的地方,在管事们的鞭子下面朝夕相处,又有任福娘的事。在你的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朋友。”

    “我没有!我没有把冯妙妙当朋友。”郑举举大声地反驳着。

    董立坚递给郑举举一杯茶,郑举举捧在手里,一滴泪,落在了茶杯里。“我没有,我没有把冯妙妙当成朋友。”她仍然在倔强着。

    董立坚叹气。“喝茶吧。”

    郑举举坐着,直直地发怔。

    “举举,任福娘的事,秋娘子尽力了。她那样的人,最愿意看到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韦家,把所有事都算得死死的。韦家的人日夜盯着徐三,若是福娘有事,长安的大牢里有的是盗匪和死囚,他们只要稍稍歪一歪嘴,随便改一个供词,便能将徐三牵连进去,做个同犯,下到大牢里去。那牢房里,就是他韦家的天下了,徐三进了那里,还不是让你生,你就生,让你死,阎王也救不得你。”

    郑举举愕然道:“这可是大唐的天下,那韦家如此明目张胆,难道就没有王法?”

    “王法?徐家不过是个乐籍,贱户中人,比民户还不如的。如今死个民户,只要有钱,你见官府有谁认真去查了,何况还是个贱户。韦家要捏死他,就和碾死一只蚂蚁似的。”

    “这——真正是——”郑举举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出话来,“这天下,真是黑透了。”

    “天下一直都是这样的,官字两张口,怎么说都是他。徐三如此,察事厅子,亦是如此。如今的长安人,家声脸面,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你看那些官宦世家,有几个不是拉着大亏空借了一大堆印子钱的。可是即便如此,这出门的长随,贴身的女婢,磨墨添香的侍女,门子、厨娘、马夫、花匠、车夫和各色家姬,是一个也不能少的。至于家中的古董字画,珍玩玉器,出门的豪华马车,骏马走骡,也是没有一件会少的。少了一件,就觉得脸上无光。即便是拼了命也要补齐。何况这回,徐三是十足十的打了韦家人的脸面,人家家里好歹也是出过进士的,他们若是不拿出一个姿态来,在这长安城里,他韦家可就不要混了。”

    “举举,你是不是觉得,福娘遭此大祸,是徐三的罪过?甚至连柳大娘子也脱不了干系。如果徐三不是那么鲁莽,如果柳大娘子不是那样贪财,福娘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郑举举一愣。隐隐的,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以至于这些日子,她对着徐三,就没给过好脸子。但是,她又想不明白。如果换了她是徐三,她与韦畅发生争执,韦畅仗势欺人,她会怎么做?这一点,郑举举对自己的暴躁性格倒是有自知之明的,韦畅怕不仅仅是鼻青脸肿那么简单,估摸着少说也要去掉半条小命。

    “举举,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看的书,写的字,都是我教的。你结交熟悉的朋友,都是我筛选甄别过的。连你的脑子里,也有了一个念头:徐三应该退让,应该忍气吞声,才不会害了福娘,是不是?”

    郑举举猛地抬头,她的眼里闪出光来。这些天一直压在她心里的疑惑,似乎看到了一个出口。

    “韦畅开首饰铺子,卖的大多是羽毛首饰,仗着韦家的势,那一条街,除了他家,别家都不许做羽毛的买卖。徐三要卖羽毛,根本就没得选,只能卖给韦畅。韦畅做的是独门买卖,价格高低,钱多钱少,欺负你,讹诈你,都是他韦畅说了算。徐三连个说理的地方没有。他能怎么办?徐三卖羽毛给韦畅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举举,如果徐三一辈子忍让下去,是不是他和福娘,就真的能平安幸福呢?”董立坚冷笑。

    “不能。不是这个道理。”郑举举连连摇头。“这世间不应该是这样。世家子弟做独门买卖欺负人,百姓贱民只能忍气吞声。百姓贱民不愿意忍气吞声,反倒成了百姓贱民的错,反倒成了被责备的对象。不应该,不应该这样。没有这样的道理。”

    “若是辅国公还在,若是察事厅子还在,若是庶民百姓还有出人头地的途径,哪轮得到世家子弟如此嚣张肆无忌惮,世风如此败坏,大唐,如此,日渐衰落。”

    “举举,你和李七娘之间是私仇,但是,察事厅子跟李七娘之间,不是私仇,是这世间的公道。”

    郑举举的心怦怦直跳,她握紧了手心,慢慢地抬起头来。“董大哥,你放心,李七娘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杀的。”

    董立坚轻轻点了点头。“那冯妙妙,你打算如何处置?”

    “处置?我们要处置冯妙妙吗?杀阿翁的人是李七娘,与她无关啊。”郑举举不解。

    “按照我们的规矩是杀人取命,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什么?”郑举举悚然一惊,本能地脱口而出,“不行!”

    “那你就不怕冯妙妙找你报杀母之仇吗?”

    郑举举坐在那里,泪水禁不住如雨水一般,湿了衣襟。“察事厅子和李七娘之间是公道。我和冯妙妙之间,是私仇,她要报仇,尽管来找我好了,是打是骂是要取我的命,我都受着。”郑举举说道。

    董立坚默默地喝着茶。夕阳西下,天边是火烧一样的明霞,整个世界一下子生机勃□□来。他明明知道郑举举的想法既幼稚又危险。但是,他看一看天,又看一看郑举举。远在天边的灿烂,近在眼前的纯粹。“举举,做刺,有今朝没明日,过一天就心安理得,就且得一天问心无愧吧。”董立坚轻轻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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