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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离人恨

作家文雨所作长安风起花如雪,第 6 章 离人恨,内容摘要:

    《长安风起花如雪》来源:..>..

    郑举举一大早就收到了秋娘子的信息,她心里是极不情愿的,所以一路上磨磨蹭蹭,慢慢向城中而来。此时已经近了午时,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忽然一声哭声传来,凄厉之极,传遍了整个大街。

    郑举举诧异地循声看时,只见不远处的一处坊墙外,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一脚踹倒在地,那女子不过二十七八,梳着高髻,上身穿一件青绿色窄袖的短衫,下著深红色的曳地长裙。乌发如云,颜色娇艳。被一踹之下,顿时连人带着长裙滚在地上,高髻上簪着的一朵大牡丹也飞出老远。

    那男子约莫四十上下,身材魁梧,面目刚硬,手里拿着一根打马球的球杆,只见他不管不顾,劈头盖脑一杆一杆的敲打在那女子身上,女子被打得满地乱滚,哀哭不已,连连求饶,但那男子毫不动容,手里挥杆不停,一边痛打一边喝骂,显得愤怒之极。

    这时大街上的人见状都纷纷拥了过来,围在那里看热闹,指指点点。

    “这个秋娘子,当真是一言难尽。”

    “先生认识么?这到底为何?”

    “这个秋娘子,原是平康坊里的花魁娘子,不过近年年纪渐渐大了,被这位郭稼郭郎君买断,养在外面。”

    “秋娘子原本是个极为狂放不羁的人,当年在平康坊,以诗文和辩慧闻名,她被郭郎君买断之后,却依旧忍不住寂寞,只要郭稼不在,就坐在窗子前,向外张看,见到当年的旧相好,就出声招呼,还不时送人锦帕花笺,诗文唱和,调笑不已。”

    所谓买断,(注释1)就是一些歌妓,在坊中会被人每天花一缗钱包养起来,便不再接待其他人,只为一人所独占。这种方式其实很得歌姬们的喜欢,买断之后,基本不会再有人去撩拨其他的人,这秋娘子当真是个异类,跟了郭稼,又去撩拨他人,撩拨也就罢了,别人认为应该偷偷摸摸的事,秋娘子偏偏做得大张旗鼓,简直是不知廉耻。

    人群里的郑举举听得面红耳赤,只想让看热闹的这些人赶紧住嘴。但是,人们天生就是对这些男女之事好奇的。议论声还在继续。

    “今日上午,这秋娘子和郭郎君乘车到曲江游玩,路上碰到一位当年的旧,秋娘子也不管郭郎君在旁,居然堂而皇之的掀开车帘子,和人调笑。惹得郭郎君大怒,当即将秋娘子从曲江一直拖到这里的大街上,当街捶打。说是要让她长一长记性。”

    有人在问。“这打得也太惨了,怎么就没人出来劝一劝。”

    “谁敢。这位郭稼郭郎君,不是简单的人物,他是万年县里的捕贼官,积年的捕贼老吏,此人多次主理长安和万年二县的追捕盗贼事宜,极为精明凶悍,手下有一大批的游侠和亡命之徒,在万年县一手遮天,不但县里的官员,就是朝廷的官吏,都有许多人怕他。”

    此时郭稼打得累了,扔下手里的马球杆,也不理会遍体鳞伤的秋娘子,自顾走了。

    郑举举这才苦笑一声,走上前去,将秋娘子搀扶了起来。

    “秋娘子,你这又是何苦。”郑举举无奈的道。

    秋娘子笑一笑,不说话,站起身,却牵动身上的伤痕,不由得痛得一阵阵嘴唇抖动,咬牙不已。但她却浑不在意,一把推开搀扶着她的郑举举,向四周看热闹的人喝道:“都散了,都散了,没见过女人挨打么?有什么好看的。”说着迈开步子,拨开人群就向前大踏步走去。

    四周的人群都是一愣,随即哄笑一声,四面散开。

    郑举举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忙紧赶几步,追上了秋娘子。

    秋娘子的住所,在坊中南曲的一个独立小院子,院子幽静,有小堂垂帘。她进了门,也不管身上的伤势,只是大剌剌的在窗子前一坐,问才进门的郑举举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这个地方,你来的时候不要走正门。你偏偏不听。要是让郭稼撞见。”

    “我看见他走远了才出来扶你的。”郑举举看她鼻青脸肿的模样,不由得摇头,“你还是先料理料理身上的伤势再说吧。”

    秋娘子摆摆手:“不用理我,早就习惯了。这姓郭的,也太过狠了。若不是......算了,早晚有一天宰了他喂狗。”

    秋娘子说着话,从茶盘下面取出一张纸条,递给郑举举。

    “不是重要的事,也不会临时喊你回来。你看看。”

    郑举举伸手拿过纸条,上面内容简单,大意写着,三月二十七日,原郑县县令关成被人刺杀于贬谪途中。头颅被人割走。

    郑举举没看明白。“关成是什么人?”

    秋娘子说道:“关成原本是邺城人,乡贡出身。在长安蹉跎了十余年才考上进士。当年流落长安之时,与冯盛是最好的朋友。他家中穷困,在长安行卷的时候,若不是冯盛救济,早就饿死街头了。后来他和冯盛双双中了进士,相约为儿女亲家,冯盛将冯妙妙许配给他儿子关山月。冯盛被杀之后,冯小娘子走投无路,前往郑县投靠关成。谁知这关成惧怕卢杞,反手便将冯妙妙卖到了平康坊。并且备了厚礼,亲自登门拜访卢杞,一则是赔罪,二是想以此来结交卢杞。不过卢杞却看不上他,不但连见都没有见他一面,连礼物也没有收。”

    郑举举不由得目瞪口呆,在那里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最后说道:“曲曲折折,杀人诛心,这真正是,只有读书人才做得出来的事。”

    但她话才说完,忽地猛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直盯着纸条,原本冷淡的目光蓦然变得兴奋起来,脸上一瞬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一拍桌子道:“这关成——”

    秋娘子点头微笑道:“想明白了?”

    郑举举轻轻点头道:“想明白了。”

    “亲生女儿被人卖入青楼,以李七娘的性子,但凡她还有一口气,是断断不会放过这个人的。所以,自关成将冯小娘子卖入平康坊开始,首座就派遣人在郑县蹲守。”

    堂中靠窗子的几案上已经摆开酒菜,秋娘子和郑举举相对而坐,只见秋娘子身上的衣裙已经焕然一新,额头和脸颊的青淤伤痕都用药膏抹过,在那里拿着一个大碗,大口喝着酒。

    “说来这李七娘,当真是绝世的巾帼英杰,我辈楷模,若非她杀的是李太傅,我是会心甘情愿,做她门下走狗的。”

    附李辅国死后赠太傅。

    郑举举拿着酒杯,既不喝酒,也不说话,皱着眉头,低头沉思。

    秋娘子浑不理会,她端起那个大碗,痛快的喝了一口酒道:“你这小娘子,我和你说,既入了这一行,就是有今日没明日,想再多也是无用的,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喝。”

    她端起碗在郑举举的酒杯上一碰,直看着她。郑举举无奈,只得勉强喝了一小口。秋娘子大笑,又是一大口酒灌下,说道:“行歌楼里,没人起疑心吧?”

    郑举举摇头道:“没有。”她说着低头又想了一想道:“只是那位柳梦瑾柳大娘子,当真眼毒,我不过在她面前稍稍试弹了一曲琵琶,她就看出我的传承来了,还追问我裴兴奴裴大娘子的消息。还好被我糊弄过去了。”

    “不要理她,柳梦瑾就是一个乐痴,全然没有心计的人。不过你也要多多收敛,不要让她看出你琵琶手法是出自兴奴亲传,当年李太傅建察事厅子,兴奴经常出入太傅府邸,备受宠爱。以李七娘的警觉,若是让她听到半点风声,只这一件事,她定能看出你的来历来。”

    “她那一刀刺得狠啊,就是这么一刀,曾经风光无限,令人闻风丧胆的察事厅子就此风散云散,只剩了我们几个孤魂野鬼。我是无所谓,如今年纪也大了,心也冷了,能不能报仇只能看天意了。你却不同。”

    郑举举闻言,脸色顿时变了,目光阴沉,将酒杯在桌上一顿,冷声道:“只要她李七娘还活着,就是躲在九幽地府,我也会把她找出来。”

    秋娘子叹息,问道:“你阿爷还好吧?”

    郑举举摇头:“能好到哪里去,当年被那李七娘一刀,伤了内腑,一条命堪堪只剩下半条,近些年已经起不了床了,缠绵病榻,经常整夜整夜的全身疼痛,连大小便都要人伺候,全然没有了当年的风采。看着他老人家生不如死的模样,我脑子里常常忍不住就有大不敬的想法,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阿爷是不会死的,他心中有恨,这恨不消,他是绝不会死的。能让他的恨消散的,就只有那位官家的死。”

    话说到此处,两个人都是心中凄凉。

    好半天,秋娘子才叹了口气。“你最近在楼子里的日子不好过。”

    郑举举的目光迷离起来,她看着窗外,低着声问道。“秋娘子,你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怕吃苦,不怕没有命,可是,我怕,受折辱。”

    “低三下四,以色娱人,卖笑求生。这当面的都是笑,背后流的却是泪,不,那都不是泪,是一滴滴的血。我只能再跟你说一句,进了楼子里,你就不要把你自己当人,唯有如此,你才能活下来。”

    郑举举点头道:“我明白了。”

    秋娘子道:“不,你不明白,你进了楼子,还是继续把自己当成李家的千金大小姐。你打小就没吃过苦头,不比那些买来卖去,被吃苦挨饿折腾得失了尊严体面的穷人家小娘子,最是清冷高傲不过,可是不选这条路,你就无路可走了。”

    “我明白。要么死,要么报仇,这是我的命。”

    “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是报仇,是送死。举举,我问你,这些日子,有没有找个机会接近那冯妙妙?最少,也和她做个朋友吧。”

    郑举举一听这话,就来了脾气。“楼里的姑娘们,除了那个任福娘,仗着七分颜色,三分姿色,一个个都不搭理人。让我怎么找机会。”

    秋娘子苦笑一声道:“我就知道,你不是找不着机会,你是,拉不下脸面罢了。”

    郑举举一呆,尴尬的拿起桌上的酒杯,借着喝酒的机会低下头去掩饰,一言不发。

    “到底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娘子,脸皮薄,我说你又不是真的要找她拜把子做姐妹,不过是寻机探她的底细,这自古以来,做间谍探子的,哪一个不是脸厚如城墙,花言巧语,三两日下来,就哄得人心花怒放。举举,这都一个多月了,你和人连亲近都不能做到,你日后又如何成为花魁行首,如何去报仇?如何对得起你阿爷,对得起死去的李太傅?又如何,给你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

    郑举举顿时悚然一惊,抬起头来,她神色一正,放下酒杯,向秋娘子慎重的一礼道:“大娘子不必说了,我明白了,我这一回去,立刻便去做。”

    秋娘子这才满意道:“这还差不多。举举,你是半路出家,比不得厅子里的那些人。我能教你的,也只有这些。平康坊那就是个哄人的地方,放得下脸面,低得下身段,忍得下脾气,你就成了一半。人心都是肉长的,那冯妙妙再傲气,她在明,你在暗,只要你刻意结交,一般都是小娘子,我想她也不会当真拒人千里之外的。你如今要做的,是赶紧和她做朋友,要和她无话不谈,要做到,她哪一天觉得不开心了,觉得郁闷烦恼的时候,第一个想说心里话的人,就是你郑举举。”

    “举举,你要记住。那李七娘,只是个添头罢了,最多也只是当今官家的一把刀,刀要找出来,拿刀的人更是不可放过。”

    “秋娘子,我会亲手割下李豫的狗头。”说到这里,郑举举不由得心中一片悲凉,低声说道:“李豫人头落地,阿爷心愿已了,就不用再在世间受苦了。”

    郑举举端起桌上的酒杯,将杯中的残酒一口喝干,便向门外走去。谁知才一移步,尚未出门,就见坐在窗前的秋娘子蓦然站起身来,从窗子里探出头去,她因挨了打,所以刚换了一身大袖纱罗衫,轻掩双乳,上身如雪一般的肌肤隐隐显露,媚眼如丝,娇声招呼道:“崔郎君,你如何此时来了?”

    郑举举一呆,看时,却见窗外走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子,温文尔雅,手里拿着一张彩笺,含笑站在那里,向秋娘子示意道:“我接到秋娘子的消息,便过来了。昨日秋娘子的诗,我和了一首,也不知好坏,还请秋娘子赐教。”

    秋娘子笑盈盈的道:“崔先生大才,我是万万不如的,楚儿,还不快请崔先生进来。”

    郑举举在场,秋娘子不管不顾,对着镜子精心打扮。郑举举看着镜子里的秋娘子,她看得出来,秋娘子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逢场作戏给她带着的快乐是真的。

    郑举举心中凄凉,不忍打断秋娘子的欢愉。她低头出了门,背后隐隐听得楚儿在那里打帘子,接引那崔郎君的声音。

    郑举举本姓李,说来还是李辅国嫡亲的孙女。因为她父亲李慰是李辅国三弟的儿子。李辅国是个太监,膝下无子,所有将郑举举的父亲过继为嗣子。

    李家出身贫寒,李辅国发迹之前,一家兄弟七人,饿死了四个,只剩下兄弟三人相依为命。后来李辅国权倾朝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兄弟诸人都加官晋爵。郑举举的父亲李慰更是代李辅国掌管察事厅子,监察皇帝和文武百官,谁知一夜之间,李辅国被刺身亡,李慰与刺奋力搏杀之时,被李七娘一刀伤了内腑,受了内伤,成了废人。察事厅子被废除,李家也慢慢活成了长安城的笑话。。

    李辅国建立的察事厅子,吸纳了一大批寒门贱户的市井游侠进入,这些人本来一无所有,进入察事厅之后却能在一夜之间风光无限。更重要的是,察事厅子采用的是世袭制。只要察事厅子不倒,这些人祖祖辈辈,子子孙孙,有的甚至是贱籍,就此从人下人变成了人上人,有了跟五姓七望一较高下的资本。李辅国身死倒台,一切都成了泡影,他们不仅被打回了原形,还被世家子弟们轻贱,耻笑。他们的不甘心,化作了满腔的怨气,他们不仅痛恨斩断他们富贵荣华之路的刺,还更加恨刻薄寡恩,忘恩负义的皇帝唐代宗李豫。

    仇恨,怨恨主宰了这些人的人生。这些年他们不断从各地采买少女,教授歌舞,控制她们,秘密训练之后送入长安,希望这些少女能够进入皇宫内廷,刺杀皇帝。

    只可惜计划虽好,十多年时间下来,屡屡功败垂成。要么是这些少女资质不足,难以进入宜春院,成为前头人;要么是心性不够,不敢下手。最成功的一次是六年前,好不容易有一位叫颜令宾的歌姬成为前头人,本来计划停当,在上元节的宫宴上行刺皇帝,却被不良人(注释2)侦知,颜令宾被杀,全城大索。察事厅子也因此损失惨重。

    秋娘子就是当年察事厅子送入长安的歌姬之一,她和颜令宾都是察事厅子的家眷,自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密。亲眼看到颜令宾事败被斩去头颅,秋娘子自此心灰意冷,极力放荡形骸。

    也许她对自己这一辈子,全不再抱什么希望了,才如此放荡吧。郑举举看看不远处的行歌楼,察事厅子花了数年时间,好容易才打探到当年那个刺李七娘的些许来历和行迹。正是这个女人,一刀之下,将轰轰烈烈的李家和察事厅子毁于一旦,她也成李家的千金大小姐,成了这行歌楼的低贱之人,目的只有一个,报仇。

    郑举举心中一片迷茫,她想报仇,她又不想按照秋娘子所说的去做,不把自己当个人,她心心念念的,就是活一口气,活成一个人。她站在行歌楼的门口,看着欢场里的一张张笑脸,看着灯火阑珊处,女人们迎来送往。她轻轻地叹一口气,试试吧,可是这人生百味,甜只有一种,苦却有九十九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