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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嗅梨花

作家文雨所作长安风起花如雪,第 3 章 嗅梨花,内容摘要:

    净街鼓响了,天色全黑了下来,长安城一百一十宫坊,灯火次第亮了起来。

    除了元宵佳节三天观灯的时间,长安每到晚上,都要执行宵禁。太阳下山之后,击鼓八百声,叫做“净街鼓”。鼓声停后,各坊立刻关门。人们必须呆在坊内不许出门。不过盛唐之后,这样的宵禁,越发的松懈。净街之后,坊门依旧有人出入。坊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尤其是如今已经成为天下第一红灯区的平康坊,坊门基本上形同虚设了。

    冯妙妙踏入坊门,沿着石板街道而行。平康坊的规矩,一般在午时开宴,竟日连夜。尤其是到了薄暮上灯的时候,是一夜繁华高潮的开始,绿云万户,鬟儿理妆。花气如云,衣香绕席。冯妙妙一路走来,不停有绝色名姝乘着彩舆钿车而来,在流光五彩之中,汗香粉腻,媚笑嫣然。

    谁也不知道平康坊到底有多少青楼楚馆,但是整个长安城,这里的灯火,每天都是最为辉煌的。由于大街对面就是大明宫,所以皇帝有时候也感叹,这宫里日子,实在是冷清,不如对面的平康坊多了。

    冯妙妙所在是南曲的行歌楼,楼阁雅致,堂宇宽静。进门是数个宽大的厅堂,穿过厅堂后绿树成荫,花木繁盛,时见各种怪石盆景。这时楼中已经人流如织。冯妙妙不敢停留,直向后院自己的住处而去。

    “你这个小浪蹄子,鬼混到这时候才回来,赶紧的换衣裳迎。”冯妙妙的假母王氏一眼看见她,顿时叫道。

    行歌楼的歌姬都是有假母的,这些假母曾经也是歌妓,但红颜渐老,便改行充当假母,代表老板管理那些年幼的歌姬。歌伎们一般是没有自己的姓氏的,以假母的姓为己姓,彼此之间以年龄大小排行,并以姐妹相称。但冯妙妙死活不愿意改姓,王氏也只得由她。

    冯妙妙陪了个笑脸。假母不可怕,幕后的老板和管事才是心狠手辣的。冯妙妙不敢违逆。关成是个心狠手辣的,原本是把她卖到了北曲,北曲的女子,因为技艺比南曲低了一等,大多只能靠着卖肉为生。但是冯妙妙到底是出身官家,见识气度一看就不是一般的女子,在北曲转了一圈,又被高价转售到了南曲。

    冯妙妙很快就换了一件男装,这是行歌楼最近流行的新玩意,用穿男装的青涩少女侍候饮酒。因为女孩子年纪还小,都不大解风情,只能拿来一嗅。再加上都穿着一袭白衣长衫,所以叫“嗅梨花”。“嗅梨花”是楼子里最低等的,就是站立一旁伺候酒水。冯妙妙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嗅梨花”端着酒器等物在那里等她了。一个叫任千千,十四岁,另一个叫任福娘,十五岁。都是同一个姓任的假母,所以都姓任。

    “福娘,好些了没。”冯妙妙走到任福娘身边,悄声问道。

    任福娘低着头,顺着眼,略略点头。上个月楼子里的例行考核,任福娘得了最低等,所以挨了十鞭子。到如今走路还有些不大顺畅。

    行歌楼里的鞭子,不是普通的鞭子,而是跟教坊用的一样,用皮条编织而成,比马鞭稍粗,内插百余枚钢针,针芒露约2分左右长。冯妙妙吃过一回后,再也不想尝第二回。

    一旁的任千千一言不发,脸若冰霜。这样的情景,冯妙妙早已是见惯不怪了。任千千从来到行歌楼的第一天开始,就是如此,再平常的一句话,到了她那里,还给你的都是寒冬腊月的刀子,不过一个月下来,别说是冯妙妙,整个行歌楼的人,不是没了法子,都不会跟任千千说话。

    三人随即按照身材的高矮排成一队,端着托盘酒器,顿时脸上都浮现出如花一般的笑容,轻盈而行。尤其是任千千,前一刻还是冬天里挂在屋檐下的冰勾子的模样,后一刻瞬即宛若榴花绽放,那种艳丽的笑容,任谁也不会想到这竟然是假的。

    冯妙妙当初吃鞭子,就是因为这笑容,她怎么也没法子在一眨眼间从悲愤莫名,或者辛酸苦楚,变换出这样天真无邪又暗含柔媚娇俏的笑来。

    冯妙妙那时候一边挨鞭子,泪流满面,管事的命令任千千站在那里,一遍遍的示范给她看。喜怒哀乐在任千千脸上,似乎就是一个面具,可以随时戴上,又可以随时取下。那时的冯妙妙就很好奇,任千千的身上,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

    鞭子吃得多了,冯妙妙也就慢慢地学会了,甚至是习惯了。只是她心中,总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屈辱之感,所谓强颜欢笑,都在那一个“强”字之上。强不知喜而喜,强不能笑而笑。强的背后都是无数的眼泪。也许,阿娘是对的,离开行歌楼,过一个平凡女子该过的生活。就那么一个瞬间,冯妙妙的内心深处,在认同阿娘的想法。

    三人含笑上了楼,款款而行,来到门外,早有一个小丫头掀开帘子,里面极其宽大,摆上了数桌宴席,陈设华丽,红烛高烧。

    冯妙妙眼睛一扫,却见上面坐的是最近常来的今科进士孙观,其他几个,都是他的同年。唐朝的规矩,进士及第后,在未正式任命官职前,不仅可以随时行牒召妓,出入平康坊也不受法律限制。因此这些进士跑平康坊是跑得最勤的,也是姑娘们最欢迎的。

    待的几位姑娘,为首的是花魁魏小润,字子美。魏子美口舌极利,很是诙谐。又工诗文。不过她也有弱项,就是不大会舞蹈。其他杨三娘、王团儿几位,都是楼子里有数的姑娘。

    冯妙妙三个上来摆设酒具,然后恭敬的伺立一旁,自始至终,无论那些酒,还是那些姑娘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只是自顾高谈阔论,笑语盈盈。冯妙妙等人早已习以为常,只是静悄悄伺立在角落里,笑脸如花。呆在角落里也不白呆的,得极有眼力劲儿,看到谁的杯子稍稍空了,就要及时上前倒酒,又悄无声息的退下,既不能在人前碍了人的眼,也不能真把自己当成无知无觉的一个花瓶。

    平康坊的姑娘们是有规矩的。但凡开宴,座中必然有一人为首,这个叫做“都知”,或是“席纠”,就好像一场宴会的主持人,她不仅要活跃气氛,还要懂得各种诗词典籍、成语俗话,当大家在行酒令的时候,还要评判对错,让“觥纠”(负责罚酒的姑娘)去罚酒,要使整场的宾都高兴,又不是高兴得太过了,失了仪态,酒不成酒,席不成席。

    这一场宴会的席纠是魏子美,她或是诙谐幽默,言笑晏晏;或是引经文典籍,宏词博论;又或是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举手投足之间,挥洒自然。

    这个时候,就是冯妙妙这些人暗中学习和观摩的时候了。做歌姬,并不是单长得漂亮就行了,事实上士人们所看重的歌姬,容貌反而在其次,谈吐是否风雅、诙谐,乐器是否擅长,歌舞是否美丽,诗词是否风趣,懂得察言观色,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要有分寸,才是更重要的。姑娘们想要出头,无时无刻都要学习,还要学得快。女子青春年华有限,如果不能快些出头,过了三十,年华老去,就只能退下来当假母。更有一等,就是流落到北曲墙根的破屋子里,不但被南曲和中曲的歌姬嘲笑鄙视,受尽白眼,而且生计也成问题。

    冯妙妙自幼就在冯盛的亲自教导下读书识字,看上去似乎更有优势,但吃过几次亏以后,她不得不认清自己的身份,她不再是阿爷捧在手心里的宝,不再是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她是平康坊的歌姬。做歌姬,天然的职责是服伺人,让人高兴,不能忘乎所以,让自己高兴了,抢了人的风头。这些世俗,没有人教,只能靠自己去听去看去受了冷眼去挨了打去头破血流去死去活来去领悟。

    学会了,领悟了又有什么用呢?成为行歌楼,甚至平康坊的花魁吗?套一句良家女子的说法,这叫犯贱。

    见到阿娘以前,冯妙妙以为自己的一辈子,没有了别的路,只能在行歌楼沉沦。她之所以活着,是因为阿爷的仇,是因为对阿娘的牵挂,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对白马少年的憧憬吧。但是,阿娘说,她的人生,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择,另一条不仅更加舒适,还能逃离眼前的污秽,艰难的路。

    冯妙妙心神不宁,神情恍惚,任福娘看在眼里,赶紧偷偷地扯了一把她的衣袖。冯妙妙回过神来,感激地对着福娘笑了笑。

    宴席之上,今日的主人孙观突然说了一件事。

    “你们听说了没有,卢杞近日做了一件大事。”

    冯妙妙听到卢杞的名字,心里一惊,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卢杞把卫伯玉那个女校书纳入后院了。”孙观继续说道。

    “卫伯玉的女校书?这话从何说起?自来校书,都是我辈中人,哪里来的女校书?”一个叫胡琏的进士觉得奇怪。

    所谓校书,又称校书郎,虽然官阶仅为从九品,但校书郎职位清要,按照规定,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职。如今居然有一个女子被称为女校书,自然令人惊讶。(注释1)

    孙观笑着解释。“胡兄不是江陵人,自是不知道这中间的故事。卫伯玉的女校书姓杨,名云秀,杨云秀。”

    魏子美顿时拍手笑了起来:“我道是谁。居然是她。我可是久仰大名了,只是无缘得见,当真是世间奇女子。”

    众人都是一愣,魏子美生来心高气傲,一般人多看不起,她能说一句“世间奇女子。”那就真的是世间少有了,大家不由都来了兴趣。

    胡琏道:“魏大家说说看,到底是如何奇法。”

    “这个当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妾年纪还小,尚在江陵老家。有一天听说,卫伯玉的节度府里出了一件奇事。卫伯玉以江陵尹、荆南节度观察使按行江陵,依律清查牢狱。狱中却有人给他写了一首诗。

    “这诗写道:

    偶辞幽隐在江陵,行止坚贞比涧松。

    何事政清如水镜,绊他野鹤在深笼。

    卫伯玉见诗,大吃一惊,得知这狱中人名叫杨云秀,因为犯了宵禁,被下在狱中。卫伯玉当即就放他出狱,言谈之下,爱他的才气,就推荐他暂代司户参军。杨云秀为参军后,处理政务无不精熟,卫伯玉很是欣赏,于是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结果杨云秀得知后,又写了一首诗,那诗写道:

    一辞拾翠碧江湄,贫守篷茅但赋诗。

    自服蓝衫居郡椽,永抛鸾镜画蛾眉。

    立身卓尔青松操,挺志铿然白壁姿。

    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

    “卫伯玉见了诗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这个杨云秀居然是个女子。”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胡琏笑道:“这卫伯玉也是有眼无珠了,一个女子在身边多日却也没看出来。”

    魏子美摇头说道:“胡郎君这就有所不知了,自安史叛乱以来,兵祸连连,不知有多少女子,都刻意装扮成男子,若不细看,还真的认不出来。”

    一个进士好奇地问道:“后来呢?卫伯玉是如何处置这杨云秀的。”

    魏子美想了想。“卫伯玉爱惜杨娘子的才气,以大礼将杨娘子迎入后院,纳为侍妾,我听人说,卫伯玉将杨娘子纳入后院之后,不以普通姬妾视之,节度府里往来的公文,大都出自这位杨娘子的手笔,文采斐然,幕府中人都赞叹不已,所以便都称她为女校书。”

    胡琏道:“如此当真称得上世上的奇女子了。只是她既然是卫伯玉的屋里人,却为何被卢杞弄走了。”

    孙观脸上现出一阵怪异的神色:“卫伯玉上个月已经去世了,胡兄难道不知道?”

    胡琏一怔,当即尴尬的笑笑,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不说话了。

    魏子美道:“如今杨娘子也有四十多了吧,人老珠黄,这位卢郎中还将她纳入府中做什么?”

    孙观因是多喝了几杯,趁着酒劲,冷笑一声,说道:“这位卢郎中,心眼极小,最是睚眦必报的。他当年出任忠州刺史,到荆南后,手段酷烈,谒见节度使卫伯玉,只因那位女校书不喜欢卢郎中,说卢杞心性险恶。所以卫伯玉也不大待见他,卢杞见升官无望,随即称病辞职回了长安。上个月卫伯玉去世,卢杞就找上门去,点名要那位杨娘子,杨娘子一直被卫伯玉的大妇所嫉恨,于是便将她卖给了卢杞。听人说这位女校书如今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众人听得骇然,冯妙妙更是心惊肉跳,如此奇女子,竟然是这样一个下场?难道这世间,当真不给女子一丁点活路么?

    魏子美脸色一阵苍白,好在她是久经风浪的人,勉强笑了一笑,为孙观把酒杯满上。“好了,不说旁人的事了。团儿妹子她们新学了一首新曲,不如让她们来为诸位郎君助酒如何?”

    几个进士回过神来,当即会意,连连点头。“这个最好。”

    胡琏却向魏子美笑道:“不如魏大家也下场,再来一个苏合香。”

    众人闻言都哈哈大笑起来,魏子美顿时啐了胡琏一口,脸色娇羞。

    魏子美一向的不大会舞蹈,前不久就闹了个大笑话,大家喝多了,平素不跳舞的魏子美一时冲动也下了场,说是最近学了一段苏合香的舞蹈,谁知没跳上两步,一脚踩空,跌倒在地,摔了个屁股蹲。胡琏笑得前仰后合也就罢了,还拍桌子摔碗碟。魏子美恼羞成怒之下,顿时拍了桌子,舞也不跳了,爬起来破口大骂,骂得大家作声不得,一场酒宴也不欢而散。

    冯妙妙当时看在眼里,以为魏子美酒醒以后会去跟胡琏赔礼道歉。没想到恰恰相反,胡琏备了大礼过来要见魏子美,魏子美还了一记闭门羹。后来还是孙观好说歹说,又备了今儿这桌宴席,魏子美这才愿意重新出来见他们。

    孙观是做惯了和事佬的,端了酒杯,笑着说道:“你这个胡先生,不愧姓胡,当真是信口胡说,还是不要哪只壶不开提哪壶了,正经看歌舞吧。”

    魏子美一个眼色,王团儿会意,指尖一抬,琵琶声起,杨三娘弹起了箜篌,另外几位娘子或吹横笛,或演五弦,就此压过了众人的话语,觥筹交错,诗词唱和,一直闹到半夜,这才各自散了,不再有人记起杨云秀这个人。不过是生死由命罢了,全然作不得主,何苦自寻烦恼。

    月光如水,平康坊依旧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不绝。冯妙妙,任福娘和任千千三个,不停地端茶倒酒,累得精疲力竭,腿脚发软,满身疲惫向后院的住处走去,才进得院子,就见一人孤零零的对着墙角跪在那里。

    灯光之下,这个女子一身白色长衫,明显也是个“嗅梨花”。只是她蓬头散发,长衫上隐隐是鞭痕血渍,很是狼狈。

    一个楼子里的姑娘,任千千眼皮也不抬一下,直接回了屋。任福娘想要安慰几句,她向前走了几步,突然间,女子抬了头,只见那女子修长纤细的眉好像似一口锋利的宝剑,目光中隐含着狠厉之色,仿佛月下的狼崽子。任福娘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后退几步差点摔倒,幸亏冯妙妙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冯妙妙熟悉那样的眼神,她刚被关成卖到平康坊的时候,正是这个模样,吃了不少鞭子。

    “走吧。”冯妙妙硬着心肠,拉着任福娘离开。

    任福娘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她叫郑举举,还真是巧了,跟你同年同月生的,说楼子里的妈妈们议论,家里的生意败了,三天前被债主卖进楼子里来的。妈妈们说她眼神不好,要改。”

    冯妙妙和任福娘说话的声音传到屋子里,象风一样传进任千千的耳里,又象风一样飘走了,不留下一点痕迹。任千千躺在床榻上,直直的看着窗外天边的一个月牙儿,柔媚,清婉。几颗星在四周缓缓吐着清辉,若隐若现。清风徐徐,四周一片宁静。

    任千千记得,六年前她第一次来行歌楼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叔叔牵着她的手,说以后再也不会挨饿了,她会过上好日子。那个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她想哥哥,她在行歌楼的门口抱着叔叔大哭,喊着哥哥,死也不肯进去,叔叔就哄她,只要她乖乖的,天亮了哥哥就会来看她。可是这么多年,天亮了天又黑,她出不去这屋子,哥哥也没有找过来。

    哥哥现在在哪里呢?她不知道。这些年在平康坊这个大染缸里,她渐渐明白,哥哥十有八九也被叔叔给卖掉了。没有办法的事,叔叔家里那点地,养不活这么多的人。叔叔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如果不卖掉他们兄妹,就只能卖自己的儿女。饥饿,人命,即便是极要脸面的人,也不得不选择不要脸面了。

    渤海高家的脸面啊。

    任千千本姓高,名叫高宁。渤海高家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高宁是安东都护高侃四世孙女。当年的高侃,威震契丹和高丽,死后获赠检校左仆射、渤海郡王、左武卫大将军,陪葬乾陵。

    即便是这样的大家族,说没落也就没落了。父亲死得早,将自己和哥哥托付给叔叔高程。一开始日子也还过得去,后来连连战乱,家中日益穷迫。高程眼见着一家子都要饿死,咬咬牙什么也顾不得了,把侄儿和侄女都卖给了人。

    对于叔叔高程,任千千谈不上什么恨。平康坊虽然是下流,但是下流能吃饱穿暖,不用饿死。想起当年在渤海的日子,有时候一连两三天才能吃上一顿饭,饿得两眼发绿,那种滋味,比起现在,对这个叔叔,任千千真的恨不起来。

    可是哥哥,他在哪里呢?现在能吃饱饭吗?过得又怎么样呢?任千千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她只要在这里出类拔萃,名列教坊,名满天下,或许就能传到哥哥的耳朵里,他就会找来,自己就能再见到他了。她没有别的办法找到大哥,唯有这个法子。

    只是大哥在哪里呢?

    邠州怀安镇。

    自安史之乱,大唐不断将防御吐蕃的军队调去平乱,导致西部空虚。吐蕃趁机占领了陇右以及河西原本属于唐朝的大片地区。

    如今的吐蕃,是一个疆域万里,人口800多万,东拒大唐,西抗阿拉伯帝国的强大帝国。其兵锋日益锋利,对大唐步步紧逼。唐朝防御吐蕃的最前线邠州,治所就在新平,新平就是现在的彬县。彬县属于咸阳市,距离长安仅仅数十里之遥。

    就在不久前,十余万吐蕃军进攻邠州的方渠、怀安等镇。虽然邠州各处城池堡寨坚固,吐蕃军队无法攻破城池。但吐蕃人骑兵众多,因此在乡野之间四处掠夺,防不胜防。唐军不敢稍有疏忽,只能日夜据城提防。

    夜已经深了,高固靠在城墙之上假寐,仍旧身着铁甲,横刀就放在手边最顺手的位置,方便随时投入战斗。

    高固是五天前跟着邠州刺史浑瑊来到怀安镇的。前天一场血战,已经将围困怀安的吐蕃军逼退。但昨天吐蕃又有新的援军到来,在怀安周围游走,一群一群,来来去去,虎视眈眈。只要你稍不小心,就会冲上来咬一口,然后飞快远遁。所以高固根本不敢有一丁点的松懈。

    高固有很多名字,早年他叫高平,是安东都护高侃的四世孙。只不过后来叔叔把他卖给了一个姓赵的人家为奴,结果他改姓赵,后来几经辗转,他又被卖给了一个姓黄的人家,又改名叫黄芩。最后被黄家卖给浑瑊,成为浑瑊的家奴,因《左氏春秋》中有齐国大夫高固,浑瑊于是为他改名为高固。(注释2)

    浑瑊是勇将出身,天宝五年(746年),仅仅十一岁的浑瑊跟着父亲参加例行的防秋,朔方节度使张齐丘看他太小,开玩笑道:“带乳母来了没有?”但随后浑瑊就以勇猛闻名军中。

    而齐国大夫高固也以勇猛著名于世。齐顷公十年(前589年)鞍之战,高固只身冲入敌营,向晋军扔石头,并抓住一个晋兵,然后坐上了敌人的战车。令齐军大为鼓舞。

    家奴高固在浑瑊军中,每战必奋勇争先,令浑瑊对他极为喜爱,得知他原本姓高之后,这才给他改名高固。如今的高固,已经是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虽然品级不高,但他是浑瑊的亲兵,时刻追随在浑瑊左右。

    浑瑊对他,像儿子一样的亲。现在军中谁都知道,主帅郭子仪军功太高,在军中是呆不久的,很快就要被皇帝调回长安,高官厚禄养起来。作为郭子仪的副手,浑瑊十有八九会成为主帅。而与浑瑊如此亲近的高固,必然前程远大。

    这些年,每有回长安的机会,高固都会去平康坊一趟,寻找多年前被叔叔卖掉的小妹高宁。当年叔父是将他兄妹分开之后,各自偷偷卖掉的。后来他派人回渤海老家向叔叔打听,才知道叔叔卖掉他们兄妹之后,无颜再留在老家,也不知迁移到了哪里。所以至今小妹仍杳无音信。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这样的乱世,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小妹一面?”

    高固不由向城外看去,月光下的荒野间,隐隐约约都是散乱的尸体,有吐蕃人的,也有被驱赶着前来填壕和攻城的大唐百姓,男女老幼都有,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混合在断箭、折断的刀枪以及匍匐的死马尸体之间,或仰或扑,或卧或倒,因为城外吐蕃游骑的威胁,无法出城给他们收尸,只能任由他们抛尸荒野。

    看着这些尸体,高固眼前不觉浮现出一个小姑娘的脸来,当年应该就是在始平救了她吧?他还记得第一眼见到那个小姑娘的模样,白白净净的脸,像一个瓷娃娃一样的可爱,眉宇间已经显露出一种特有的妩媚。目光惊惶仿佛受惊的小鹿一样。这令他不由自主想起妹妹高宁。小时候每当半夜里做了噩梦惊醒,小妹就会哭着跑进他的房间,那时候的她,就是这样的眼睛。

    高固记得,那个小姑娘好像是姓冯,叫什么名字他却忘记了。只记得去郑县的路上,为了安抚她,自己不知费了多少心事,好在他有着当年哄小妹的经验,不然还真的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高固脸上露出一丝开心的笑容,但笑容很快消失,他想起来小妹如果还活着,大概也和这位姓冯的小娘子差不多大了。

    等仗打完了,再找一次机会去长安看看,或许就能有小妹的消息了。高固想着。

    只是这场大战,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高固心中完全没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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