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置

关灯

第 2 章 刺客行

作家文雨所作长安风起花如雪,第 2 章 刺客行,内容摘要:

    文雨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接着再看更方便。

    冯妙妙的心跳得很快,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朝前走,越走越快,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但是快到的时候,她又停下来,一动不动,睁大眼睛看着,既害怕又紧张,不敢说话,不敢呼吸。

    妇人笑了,目光柔和,话语声却是平静如水。“妙妙,你长大了。”

    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冯妙妙终于知道,不是梦,母亲是真的,母亲来找她是真的,她见到了母亲,也是真的。

    “阿娘。”冯妙妙轻声喊着。

    妇人点了点头,走到女儿身边,拉起她的手,“走吧,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会儿话。”

    冯妙妙浑浑噩噩,顺从地被妇人牵着手,穿花拂柳,沿着一条小径向曲江外走去。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记忆中,好像也有过这样的场景。

    “阿娘,小时候,我们是不是见过?”

    “是啊,你六岁那年,十五的元宵灯会,我把你从你阿爷身边偷走,牵着你的手逛灯市,逛了两个时辰。”

    很多事都是有痕迹的。元宵节无缘无故失踪两个时辰,阿爷不急不躁,更不派人寻找,只是在原地等着。

    妇人对此处极为熟悉,行走时,脚踩在地上无声无息。二人穿过一处草丛,来到一片大松树林间,这里背对着曲江,因为视线不好,几乎没有什么游人,日光阴翳,落针满地,安静异常。

    “上个月,我去拜祭了冯郎。”妇人忽然停下了脚步,轻轻地说,她的语气平和,似乎是在说一个根本不相干的人一样,但冯妙妙一抬眼间,看到她淡漠的眼睛里一点精光一闪而逝,那是杀气。

    “阿爷,是被卢杞害死的。”冯妙妙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哭了出来,扑向母亲。

    妇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背。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怜惜和慈爱,但只是一瞬间又变得平淡起来,静静地站在一边,耐心地等着冯妙妙哭泣完了,这才说道:“卢杞这个人,不好杀。”

    冯妙妙一怔,她抬起头,有些疑惑。

    妇人叹息一声:“杀父之仇,哪有不想手刃仇人的。你站在那里,盯着卢杞足足一个时辰。如果眼神能杀人,你早已将他杀死千次万次了。”

    冯妙妙吃惊起来:“原来阿娘你早就到了。”

    妇人点点头:“天没亮我就来了,三个时辰以前就看到你了。”

    “三个时辰前?为什么?为什么一直让我等着。”冯妙妙小声抱怨着,她有些失望,她见母亲的心情是如此急切,母亲为什么不能第一时间见她。

    妇人笑笑:“不为什么,习惯罢了。”她说完笑容一敛,上下打量冯妙妙:“卢杞我现在杀不了,不过杀一个关成,还是绰绰有余的。”

    妇人说起杀人,神态仍旧如常,眉头也没有皱上半分。

    冯妙妙反倒是迟疑起来。“关成,他确实可耻,可是,罪不至死吧。”

    妇人怜惜的抚摸着冯妙妙的背。“妙妙,你哪里知道。想当年,关成科举落第流落长安,又生了一场重病,要不是你阿爷接济,早就死了。他若有一丝一毫顾念冯郎的恩情,哪怕是做个人渣,任由你自生自灭,我也不会怪他。他却是在羞辱你,羞辱冯郎,把你卖进行歌楼,用你的清白名声给卢杞递投名状,只为巴结奉迎世家大族。这样的人——该杀。”

    最后的一个“杀”字几乎是从妇人牙缝里透出来的。

    冯妙妙沉默了好半天,让愤怒慢慢沉淀,在心里生根,这才开口说话。“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割下关成的头颅。”

    十三岁的少女,脸上还带着稚气,嘴里居然说出杀人的话语。

    妇人又是惊讶又是伤心。“妙妙,杀人不是一时冲动,是一辈子的事,不是走投无路,不要选杀人这条路。”

    冯妙妙不明白。“可是,阿娘,阿爷的仇不能不报啊。”

    “是啊。当年阿娘是这样想的,即便是现在,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阿娘身上的一桩公案,哪怕是现在也没有了结。要不然,怎么会东躲西藏,连与你见上一面,都要筹划几个月。”

    冯妙妙一呆,低声道:“怎么会?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妇人说道:“阿娘杀的这个人不同。”

    冯妙妙闻言小心的看一看四周,这才低声说道:“阿娘当年杀的,是不是李辅国?”

    妇人大吃一惊,骇然直盯着冯妙妙,半晌目光才变得平和起来:“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冯妙妙:“阿爷说的,他说他也不能确定,不过从当日的各种情由来猜测,他有七分把握,阿娘当年的仇人,就是李辅国。”

    妇人叹息一声:“你阿爷聪明颖悟,是个有大才的人,可惜就是这个性子,太过刚直,不通时务,害了他。”

    冯妙妙骇然道:“当真是李——”

    妇人用手指抵住了冯妙妙的嘴,不让她把话说出来,只是轻轻点一点头。

    冯妙妙心中翻起惊涛骇浪。阿爷说母亲身负的是一桩惊天血案,让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见她。她虽然年幼,却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又懂事得早,自然知道李辅国是何许人。

    如今李辅国的名字渐渐少有人提起了,但是活着的李辅国,就是一座高山,一座压在整个大唐帝国头顶的高山。当今的代宗皇帝,代宗皇帝的父亲唐肃宗李亨,甚至肃宗皇帝的父亲玄宗皇帝李隆基,三代皇帝都曾被李辅国压得喘不过气来。

    李辅国,本名李静忠。唐玄宗时,入宫做了宦官,侍奉太子李亨,四十岁之前无所作为。安史之乱期间,他劝说太子李亨遥尊唐玄宗为太上皇,即位于灵武。唐肃宗即位后,拜为元帅府行军司马,开始掌握兵权,赐名为辅国。

    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十二月,李辅国随肃宗回到长安,加开府仪同三司,封郕国公。同年,矫诏逼迫唐玄宗迁入皇宫内宫,形同软禁,又流放了高力士。从此以后,李辅国权倾天下,宰相及朝中大臣想见皇帝都要经过李辅国的安排。唐肃宗在病床前亲眼目睹李辅国率人杀死张皇后,受惊吓而死,皇帝的威严散失殆尽。

    唐代宗继位后,李辅国以拥立有功,恃此骄横。竟然公然对代宗说:“大家但内罩坐,外事听老奴处置。”

    附注大家:唐朝宫中近臣或后妃对皇帝的称呼。。

    代宗虽然心中不满,但是慑于李辅国手握兵权,明面上也只能委曲求全,尊称他为尚父,事无大小,都要与他商量后才能决定。私底下,代宗对李辅国,已是起了杀心。

    “当年要不是官家想要李辅国死,阿娘是一丁点机会也没有。”妇人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

    “可是阿娘还是杀了他。”

    “是啊,还是杀了他,只是这其中的代价,实在太过惨烈。”妇人目光里闪过一丝黯然,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凄然。

    冯妙妙的心情却是截然相反,她对刺,杀手的生活充满了好奇,甚至是憧憬,兴奋。“阿娘,给我说说。”

    妇人是何等阅历,一眼就看穿了冯妙妙的心思。

    “你阿娘本姓李,家中排行第七,人称李七娘。我李家当年七十三口,都是被李辅国所杀。你阿娘这辈子,就只有报仇,杀人,没有别的路可走。”

    “李辅国权倾朝野,内执国政,外掌禁军,还创置了专门刺人隐私的‘察事厅子’,暗探耳目遍及朝野,上则监察朝中官员,下则稽查民间。想要杀他,何等艰难。想要靠近李辅国,阿娘一个女人,唯一的法子就是教坊。”

    “教坊?”冯妙妙一愣。

    冯妙妙自然是知道教坊的。教坊掌宫廷乐舞,唐玄宗时期,设左右教坊,有数万人之众。虽然安史之乱离散颇多,但是近些年也渐渐在回归,隐隐有了开元盛世的华彩。但是,这万人之中,真正能够进入宫廷,有资格在殿中演练歌舞的,不过百人。

    “李辅国虽然是个太监,相貌奇丑,却很是喜爱歌舞,眼界还颇高,一般的教坊中人,普通的歌舞伎,根本连李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只有顶尖的当世大家,寥寥七八人,才有资格在李辅国面前出现。”

    “官家杀李辅国的心思,不少人都揣摩出来了。有人给官家献计,上下两策。上策是在大殿演练歌舞之时,令女乐数人,暗藏利刃,趁机刺杀;下策是由官家赐下的女乐之中暗藏杀手,潜入李府之后寻找机会刺杀。献计的人说得信誓旦旦,真正到了执行命令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到李辅国在宫内广有羽翼,耳目众多,早就走漏了风声,一个顶尖的舞伎死在梳妆台前。上策不了了之,还让李辅国起了疑心,只要是官家赐给他的女乐,他带回府邸后,都会派人严密监视,下策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刺们是如何失败,因何失败之类,冯妙妙是不爱听的,她问了个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

    “阿娘又是如何找到时机的?”

    李七娘看着远处的松林悠然出神。凉风习习,松林迎风而摆,松浪一浪接着一浪,此未伏,彼又起。

    冯妙妙想要知晓答案的心情已经是急不可耐,她摇了摇李七娘的胳膊,催促着。

    “阿娘。”

    李七娘的眼睛,深幽,沉静。

    “刺杀人,刺杀高官显贵,自来只有一刀的机会,倾尽一生去准备,置生死于度外,谋得一刀的机会。”

    “你阿娘一辈子的青春年华,都耗费在这里面了。当年你阿娘矢志报仇,四处收集李辅国的爱好和弱点。得知他喜好歌舞,第一时间隐姓埋名入了平康坊,拜在一位乐师门下学习剑舞,年年报考教坊,一连考了三年,才被教坊选中。三年,整整三年,只是接近李辅国的第一步。”

    冯妙妙嘴边的微笑消失了。她入了行歌楼三年,自然是知道名列教坊对于平康坊的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唐朝的四大音乐机构,大乐署、鼓吹署、教坊和梨园。大乐署、鼓吹署属于礼部的太常寺管辖,负责朝廷重大仪式的音乐活动,所奏的都是雅乐。教坊则属于俗乐,也就是普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音乐歌舞杂技等等。教坊人员的来源极为广泛,有属于贱籍的乐籍,也有民间的乐工,包括青楼女子,甚至还有胡人乐工。

    教坊的管理极为严格,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受到教坊规条的严格限制,根本毫无自由可言。

    教坊的乐工考核也极其严格,对习乐者的考试,每年都会进行,核定分出上中下三个等级,称为小考。乐工习满十年,就会迎来大考,考试结果分为上中下三第九等,上头一等叫做“内人”,下一等的叫作“宫人”。“内人”入住宜春院,因常在表演的时候位列最前头,故称“前头人”。

    十年大考之后,再以十五年为一个大周期进行最终的成绩统计,十五年中,如果有五年为上第,七次获得中第,乐人可以直接授官,从贱民成为官身,地位大不相同。

    “教坊之中,真的很苦。阿娘入教坊十年,五年都是上第。以卓异列名。十年艰辛,终于有了第一次入宫献艺的机会。”

    “然后呢?然后怎样了?”冯妙妙兴奋起来。

    “没有机会,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会。三年之后又十年,都能入宫献艺了,怎么会没有机会呢?”冯妙妙不相信。

    “皇宫内外的出入,都有严格的检查流程,每一次出入,都有专人搜身,任何兵刃器械都不可能携带进去。殿上演练歌舞,也有百官禁卫在场,根本无法靠近李辅国。”

    “那,阿娘又是如何找到机会的。”

    “察言观色。”

    “察言观色?”冯妙妙不明白。

    “对,出入宫廷,听他们说话,看他们脸上的表情。看久了,把明里暗里的消息集中起来,渐渐地,就能看出来,程无振和李辅国已经是面和心不和很久了。”

    “程无振?那个和李辅国一起杀害张皇后,拥立今上登基的大太监程元振吗?他跟李辅国不是一伙的吗?”

    “对。程元振和李辅国原本是一党的。但是,妙妙,你要记住,人是会变的。这个变,不是说这个人的性格变了,而是情势不同,时机不同,一旦这些变化了,很多人,今天是朋友,明天很可能便是敌人。今天是敌人,明天却一定会是朋友。”

    李七娘这话,冯妙妙并没有听懂,她一门心思只想知道阿娘是怎么杀人的。

    “所以阿娘去找了程元振合作,跟他联手杀了李辅国。阿娘果然聪明。”

    李七娘笑了,摇了摇头,这孩子即便是吃过苦头,还是太过天真。

    “傻孩子,程元振是什么人?仅次于李辅国,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你阿娘呢?不过是教坊里一个来历不明的歌舞伎。他凭什么相信你阿娘的话。”

    “可是,阿娘是有资格入宫献艺的歌姬,万里挑一的人。”

    “妙妙,你在行歌楼呆了三年,看到行歌楼的歌舞伎出入王公贵族的府邸,看到席纠在酒席上耍着性子,拿着举子官员们开玩笑,是不是就觉得行歌楼,教坊司的歌舞伎,脸面都大着呢?能为所欲为了?”

    李七娘这话说得很重,有斥责之意。

    冯妙妙顿时面红耳赤,低下头来不敢说话。

    李七娘的心立时就软了,叹息一声。

    “程元振那样的人,是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的。为娘贸然去找他,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暗地里杀了阿娘,要么,更狠一点,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把阿娘亲手交给李辅国处置。”

    一身冷汗,冯妙妙的后背全都湿透了。她为自己的天真无知懊恼不已。

    “阿娘,对不起。”

    天色还早。李七娘笑了笑。“妙妙,你阿爷在世的时候,是不是常常给你讲解朝中之事?”

    冯妙妙点头。

    “李辅国和程元振的官职履历,你来说说看。”

    冯妙妙想了想。“今上即位之后,尊李辅国为尚父,并加封其为司空兼中书令。又以程元振有拥立之功,拜他为右监门将军,知内侍省事,掌管了皇宫大权。不久,又让程元振担任元帅行军司马,掌握了禁军。”

    冯妙妙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聪慧的她已经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了。

    李七娘笑笑。“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冯妙妙不敢肯定,但还是说了出来。“今上,是不是在暗地里架空李辅国,削夺他的兵权,而且,是以程元振代之?”

    冯妙妙有好奇心,李七娘也愿意教。

    朝堂之事,各个官员的详细履历,可以大略推断出,此人是何人一党,后台是谁,师长是谁,在哪些部门有大的影响力,在哪些部门又是弱势等等,只有明白了这些,才能真正抓住这个人行事的各种动机以及弱点。

    历来朝堂争斗,都是从某个或者某些官员的升降贬斥开始的,一个官员的升降,顺带牵连出一批官员的升降。一个位置动了,甚至不需要真动,只要把要动一动的风声传出去,就会有一大批人去争去抢,去巴结奉承,去诋毁构陷,甚至去杀人放火。赢的欢喜得意,输的愤怒诅咒,输得失了体面的会被贬会开革,更有那身家性命全都赌上去输得一败涂地,不死不休的,无休无止的争斗。

    朝堂争斗,升降之间,表面上平静如水,内里全都是刀光剑影,凶险无比,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

    冯妙妙的神情慢慢严肃起来。“让程元振这样的人信任阿娘,应该是不可能。”

    李七娘赞许地点点头。“对,不可能。阿娘不能去程元振,但是,阿娘可以去找程元振信任的人,或者说,他不得不信任的人。”

    “程元振不得不信任的人?”冯妙妙想了想,“莫不是官家?”

    “是。程元振信任的人是官家,崔贵妃。阿娘选中的人,是崔贵妃。崔贵妃别无所出,只有升平公主一个女儿,一直担心被官家冷落,所以极力想固宠。她本是靠着歌舞得到官家的宠幸,因此对教坊中人尽力拉拢,和我们颇为亲近,多少有些香火情。”

    “一点香火情,不够,不能,不能让崔贵妃相信阿娘。”这一次,冯妙妙想了几种可能性,不由得摇了摇头。

    李七娘惊讶了。“崔贵妃跟阿娘是同乡,李家的灭门之案,她其实是早有所闻。阿娘为了报仇,已经等了二十年,阿娘累了,更重要的是,再过几年,年老色衰,机会只会越来越渺茫。事情败露,无非就是一死,万一,万一成了呢,就是了却毕生心愿。”

    “阿娘借着进宫表演的机会,接近崔贵妃,表明了身世,并且自荐充当杀手。”

    “崔贵妃信了?”

    “她信了,当即禀报了官家,随后便为我引见了程元振。宝应元年(762年),程元振亲自前往李辅国的府邸拜访李辅国,携宫中所赐乐工十二人,在李府的酒宴之中,暴起发难,刺死了李辅国。”(注释1)

    “自来做刺,不管成功与否,本就没有好下场。败了,当场身死,成了,也多半会被人灭口。所以从一开始,阿娘便有了一击即走的念头。阿娘习练剑舞十多年,这剑舞本就是从军中剑器演化而来,表面上是舞,骨子里却是军中技击之术。若是战阵上的搏斗,自然是不成的,但在市井之间,一剑在手,却也不是三五个人能抵挡的。当时的场面极为混乱,李府虽然守卫森严,但酒宴却设在后宅的深院,这是家眷所在,那些护卫大多是不能进入的,等他们反应过来,我这里已然得手,这才乘着混乱,杀出一条血路,连夜遁走。”

    “只是可怜那十二个乐工,其中不但有我的师父,还有两个师姐,最后能逃得性命的,却只有阿娘一个人。”

    这一场恶战,纵然是李七娘说得波澜不惊,冯妙妙也是听得心惊肉跳。

    冯妙妙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如此阿娘应当算是为国除奸,官家应该奖励的,为何阿娘你如今还在四处躲藏?”

    李七娘却冷笑一声。“自古天家最是无情。天家之人,要权柄要风光,还要体面。官家派人刺死自己的宰相,这种事要传出去,官家的面子,朝堂的体面,全都要丢光了。所以,官家对外宣称,李辅国是被盗贼刺死的,下令全城追捕盗贼。并遣宫监慰问李府的家眷,李辅国死后还被追赠了太傅,风光大葬。只是头颅被阿娘带走了,所以下葬的时候雕了个木头做的人头。”

    夕阳西下,残阳似火,似乎比那朝阳更为艳丽。李七娘却是倦了,厌了,她看着女儿,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生活的苦难并没有让她颓废,反倒让她坚韧无比。如果只是单纯的刺身份,她会觉得冯妙妙是一个很好的刺苗子。但是,刺,注定一生与杀戮为伍。刺之外,她更是个母亲,只想自己的女儿,平安喜乐。

    “天色已晚,妙妙,你也该回去了。随身的东西收拾收拾准备离开,算了,行歌楼的物件,不要也罢,娘再给你买新的。”

    冯妙妙愣了愣。“阿娘,你要带我离开行歌楼吗?”

    “阿娘手里有笔钱,给你赎身,安排你以后的生活,不成问题。”

    “行歌楼赎身,不仅仅是钱的事,没那么容易。”

    “妙妙,这些事你不用考虑。阿娘有阿娘的办法。”说到此处,李七娘眼神一冷,杀气凛然。冯妙妙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意识到,阿娘,不是普通的阿娘,是能拿刀杀人的阿娘。

    李七娘察觉到了,自嘲地笑笑,摸了摸女儿的头顶。“妙妙,你什么也不用想,娘会让你离开行歌楼,再过几年,长大了,阿娘帮你物色个有情有义的好郎君嫁了。”

    “那阿爷的仇的怎么办?就这么算了?不行,绝对不行。阿爷太冤,阿爷死得太惨了。”冯妙妙还是不甘心。

    李七娘苦笑一声。“卢杞如今位列权要,正是冉冉上升之即,而且这人极其谨慎,又狡诈多变,想杀他,没那么容易。”

    “我可以的,我可以考教坊,我也可以做内人,入宜春院。阿娘,我要为阿爷报仇,我能行,我一定能行的。”

    李七娘想了想,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妙妙,你知道程元振是怎么死的?”

    冯妙妙虽然不解,但还是老实回答了这个问题。“程元振?他的死,长安城里说法很多。他被今上削官流放溱州,死在江陵。有人说是今上派人动的手,也有人说是李辅国的余党所为。”

    “是阿娘杀的。程元振,是阿娘杀的。”李七娘淡淡地说。

    “阿娘!”冯妙妙吃了一惊。

    “我师父,师姐这些人,总不能白白地死了。程元振带着我们进了李辅国的府邸。那天晚上,下着大雨,他早早就走了,带着他的护卫禁军,全都走了。把我们十二个人丢在守卫森严的李府,让十二个人面对几百上千的李府护卫。是,路是我们自己选的,死,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阿娘不后悔。但是不能是这样的死法。程元振这样的人,必须死。广德二年,程元振失势,被今上削官流放溱州,为娘一路尾随,路过江陵之时,便出手杀了他。”(注释2)

    “妙妙,你还想报仇吗?报仇不是意气,报仇,是要杀人的,是要用这双手,拿着刀,把刀捅进仇人的身体,看着鲜血从仇人的身体里流出来,看着仇人咽下最后一口气,看着仇人死去。问问你自己,能做到吗?”

    冯妙妙低头,看着白白净净的一双手,她无法想象这双手提刀杀人的模样。但是,这双手是沾满过鲜血的,这双手捂住阿爷的胸口,捂不住阿爷的鲜血,她亲眼看着阿爷死去,睁大着眼,死不瞑目。

    冯妙妙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她抬头看着李七娘,想要说出决定。

    李七娘却是摆了摆手,不让她说出来。“不要急着下决定,妙妙,这是你一辈子的事情。好好想,想好了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