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大历十一年，公元776年。

    曲江池，芙蓉园，历来都是长安城狂欢之所。

    一场安史之乱，长安的繁华彻底凋零，连皇帝都老了，人老了，就会格外怀念年轻，怀念曾经的盛世繁华。终于，皇帝下了命令，三月初三，曲江芙蓉园重开盛宴，教坊再演歌舞。

    十五岁的冯妙妙，出门的时候，原本精心梳了一个垂挂髻。现如今，发髻挤散了，发丝湿透了，粘贴在肌肤上，从耳后顺延到脖颈。鞋子被踩得面目全非，但她连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不敢低头，眼睛只能看着前方，顺着人潮的方向前进。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身前身后全都是人，无数的人，耳边全是喧闹声，吵嚷声，欢笑声，还有辚辚的车马声，与远处的横笛、箜篌、琵琶、钟鼓琴瑟混合成了一团。

    战争的惨痛，已经让长安人压抑了很多年，他们比任何时候更加怀念盛世繁华。现如今，美梦就在眼前，每个人都不再压抑，不再隐藏，全身心地放肆，发泄，嘶吼，激动得不能自已。

    三月的阳光仿佛清亮的流泉一般，从远处巍峨宏丽的大明宫一泻而下，掠过如掌心一般平坦的浩浩秦川，流过如丝一样绵延的碧草，穿过曲江两岸千丝万缕的细柳，在无数的杂花里绽放开来。

    曲江正中的高台之上，忽然三声鼓响，震动了整个曲江。喧闹的人群陡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无数的人头转向池水的方向。

    “柘枝舞。”冯妙妙瞬间反应过来，情不自禁尖叫。

    柘枝初出鼓声招。

    连击三声画鼓催。

    三声画鼓响，就是柘枝舞出场的前奏。虽然如今一般的官宦人家宴饮经常会有柘枝舞，平康坊和各处青楼能跳柘枝舞的也有不少，但在今天，能够在芙蓉园里，在天子面前表演柘枝舞的，必定是整个大唐最顶尖的歌舞伎。

    冯妙妙刚刚开始学习柘枝舞，似懂非懂，同样的音乐，同样的动作，为什么有的人做出来灵动轻巧，有的人做出来生涩窘迫，有人眼波流淌，有人却是畏畏缩缩，不敢抬眼看人。冯妙妙满脑子都是问题，她象条游鱼一样，从人群的缝隙里挤到了最前面。离舞台越近越好，她已是恨不能挤到舞者的裙角边来看这一支舞。

    清亮的阳光下，台上一座莲台绽放，露出两位舞伎。冯妙妙离得近看得很清楚，这两位舞伎，纵然身姿轻盈，神色从容，年龄却是掩饰不了，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冯妙妙心中叹息，教坊司居然凋零如此，找不到年轻的优秀舞伎吗？竟然要找两个上了年纪的舞伎演绎天真少女。

    两位舞伎身穿五色绣罗宽袍，头戴胡帽，帽上有金铃，腰系饰银腰带，踏着鼓声从莲台之中轻盈而出，宛若对人间悲惨困苦一无所知的天真，踏足之间，以鼓声为节奏，鼓动身动，金玲响处，妩媚而娇俏，尤其双眸含情，流转之间，柔情似水，勾人魂魄。正所谓：帽转金铃雪面回，紫罗衫动柘枝来。

    一曲舞罢，全场寂然。短暂的沉默之后，轰然一声，四面叫好声不绝，欢呼声，叫好声，惊天动地。

    冯妙妙却是一动不动，痴了，呆了，原本的心高气傲，成为了此刻的羞愧难当。她轻轻叹息着，技到极处就是道，道法从容，岂是世俗的审美，世俗的眼光能窥探的。舞伎的舞步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一丝的烟火气，仿佛生来就是如此。这样的舞步，冯妙妙不知道自己还要习练多少年才能达到。更令她感到绝望的是，二人从双眸里所透出的那种宜嗔宜喜，从心底里自然而来流露出的，清澈见底，没有人间烦恼的妩媚娇憨，即便她只有十五岁，即便她才是真正的少女，泪流了满面，旁人以为她是高兴，她自己却是惶恐，惶恐自己这一辈子，都跳不出真正的柘枝舞。

    冯妙妙的心里，早已填满了仇恨。

    她的目光顿时阴郁起来，在远处的百官帐幕之中逡巡着。此时曲江对岸，紧闭了二十多年的千宫万殿一夜之间都打开了，御辇的周围，嫔妃、近侍和禁军簇拥。沿着曲江池畔，一顶又一顶的五彩锦缎帐幕随风荡动，旁边矗立起一排排的银饰匾额，在阳光里耀眼非常。匾额上从中书门下，到尚书省六部，再到御史台和寺监百司，浩浩荡荡却又泾渭分明。

    宽大帐幕里，百官的谈笑声远远传来，朱紫辉煌，金带玉蝉闪耀。当真是，鱼缀白金随步跃，鹄衔红绶绕身飞。

    冯妙妙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入掌心，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在提醒着她。多年以前，她也曾经是那宽大帐幕里的一员，阿爷的大手牵着她的小手，带着她在那些帐幕之间流转，说笑。现如今，都化成了烟云。

    冯妙妙的父亲名叫冯盛，人生的巅峰期是左拾遗。左拾遗虽然只是个从八品，但是属于中书门下的门下省，官小权大。冯盛家里自幼贫寒，乡贡出身，蹉跎了四十年才考取进士。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岁中进士都算青春年少的，冯盛四十岁中进士，自然也算得上是前程远大。但是，冯盛的性格太过刚强，得罪了卢杞。

    冯妙妙的目光在那一排排的银饰匾额之中不停地寻找着，最后，落在了尚书省的吏部匾额上。她仔细寻找了很久，吏部的五彩翠幕里极为热闹，不断有官员前来敬酒。冯妙妙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穿着浅绯色官袍的郎中，五短身材，相貌奇丑。

    他就是卢杞，五品上的吏部司郎中。吏部司郎中，掌文官阶品，六品以下的文官想要升官，都逃不过他的一支笔，是绝对的实权派。更何况卢杞凶名在外多年，连郭子仪都对他忌惮三分。

    一手平定安史之乱的汾阳王郭子仪，是何等的威势，儿子打了公主，皇帝不但不怪罪，还让公主给驸马赔礼。就是这样的郭子仪，有一次患病，百官都前去慰问，他接见的时候从不叫侍妾退下，颇为随意。但是当下人禀告说卢杞要来，立刻吩咐侍妾全部退下，不得随意走动，独自倚着几案极为慎重的接待了卢杞。

    直到卢杞离开，郭子仪才把侍妾们放出来。侍妾们哪里受过这样的气，纷纷表示不满，询问其中的缘故。

    郭子仪摇头叹息。你们哪里知道，卢杞出生名门，此人相貌丑陋事小，心地狭窄险恶事大。你们年轻任性惯了，见了他或是被他的丑陋面露惊讶之色，或是私下议论笑话，一个眼色，一句脱口而出足已令他记恨终身。我们是无知无觉，他是仇深似海，有朝一日，他得了大权，别说是我们家，我们整个郭氏宗族，怕是没有一个能活着的人。

    汾阳王郭子仪的后院家事，十五岁的少女冯妙妙自然是不知道的。她看着曲江池边春风得意的卢杞，愤怒，不顾一切想要毁灭卢杞的愤怒，就是她的全世界。冯妙妙不明白，让阿爷在荒野里含恨而终，让卢杞这样的卑鄙邪恶之人风光显赫，那么这个世界，又何来公平正义？

    仔细说起来，冯盛和卢杞，原本真的够不上深仇大恨的地步，不过是年轻气盛的玩笑罢了。

    冯盛原籍泸州泸川。年轻的时候以乡贡入长安参加科举，毫无意外地落第了，流落长安。年轻难免贫穷，年轻难免气盛，年轻就难免被人笑话或是笑话他人。冯盛是其中之一，卢杞也是其中之一。

    卢杞家世显赫，出身于五姓七望的范阳卢家。父亲和祖父都做过高官，真正的官宦世家。卢杞自然是看冯盛不顺眼的，就装作开玩笑，夺走了冯盛的行囊。

    卢杞笑着说：“来来来，让大伙儿看看，你这里面都装了些什么，这样的宝贝。”

    行囊打开了，几件旧衣服透出来的全是寒酸，只有一块写字用的墨。卢杞和众人哈哈大笑。

    卢杞有来，冯盛就有往，拉着卢杞不放。

    冯盛说：“让我也搜搜你的行囊。”

    众目睽睽之下，卢杞是要风度的人，只能任由冯盛查搜。冯盛搜得仔细，搜出了二三百张名刺，有意无意一抖，名刺掉了一地。

    附名刺：古代的名片，拜见官员时必须先递上名刺。

    冯盛板着脸说，“怎么样，我是穷酸又如何，总比你这位怀揣着三百张名刺的‘名利奴’要好吧。”

    这一场口舌之争，卢杞惨败，即便是过了十年，仍然耿耿于怀。十年后，卢杞就任吏部郎中，手握生杀大权，就找了个理由让冯盛被贬崖州。

    父女二人凄凄惶惶离开了长安，冯盛不断催促加紧赶路。他说卢杞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很可能会派人沿途截杀。

    冯盛的话，那个时候的冯妙妙是不相信的。人心不可能坏到那个程度。不过是一场口舌之争罢了，怎么会要人命呢。直到她看到两个刺，看到他们眼也不眨地把利刃刺穿阿爷的心脏，鲜血涌出来，她本能地用手去捂，满手都是鲜血，还是捂不住。她吓傻了，连逃跑都忘记了，哪怕是刺的刀刃刺向了她的胸口，她还是一动不动，就这么睁着眼睛看着。

    刺的眼睛睁到了最大，握刀的手失去力量松开，杀人的刀落在了地上，一支马槊从后背入，直透到前胸。另一位刺见势不妙，转头冲杀过去，只见白马上的少年，不慌不忙，甩出另一支马槊，直接命中心脏，刺的刀还没来得及扬起，身体已经倒下。

    此后余生，无数个夜晚，冯妙妙都会梦见那个白马少年。

    此后余生，冯妙妙一次又一次地回忆当时的细节。

    少年说他姓高名固，高固，渤海蓚县人，在郭子仪的部将，朔方兵马使兼领邠州刺史浑瑊的军中效力，此次是奉命赶往邠州军中公务，救下冯妙妙只是凑巧路过。

    三年后的冯妙妙终于把高固的话中之意完全琢磨明白了。高固有公务在身，不能把她带在身边。军中携带女眷是大忌。除非冯妙妙想做营妓。刚刚失去父母双亲的冯妙妙失魂落魄，当高固问她还有没有亲人的时候。她只会本能地回答，阿爷自小给她订了一门亲事，是华州郑县县令关成的长子关山月。

    高固一路护着冯妙妙到了郑县，亲手把她交给了关成。官场之上，冯盛得罪卢杞的事虽然早已传开。但是关成是个体面人，当着高固的面，他一口一个世侄女叫得甚是亲热，还为冯盛的死流了几滴眼泪。待到高固放心离去，关成反手就把冯妙妙卖到了平康坊的行歌楼。

    行歌楼的门口，关成恶狠狠地说：“以后不准来找我，我关家与你冯家，毫不相干。”

    在行歌楼的日子，冯妙妙日日夜夜盼望着阿娘的到来。她是听着阿娘的故事长大的。阿爷喜欢讲，她喜欢听，这是属于她们父女的秘密。

    当年有位穷书生流落长安，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常就是去各处寺庙混吃混喝。某一天蹭完吃住回来，路上偶遇一位美妇人，妇人自称丧夫，两个人打开了话匣子，聊了一天一夜，情投意合。穷书生当晚就在妇人家中住下来。妇人在崇仁坊经营一家成衣铺子，每天出入富裕人家，量体裁衣，忙前忙后，十分辛苦。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二人生了一个女儿，就是冯妙妙。

    穷书生以为这样快乐而知足的日子会持续一辈子，却不料一个深夜，他被女儿的哭声惊醒，这才发现妇人不在家中。他等到天快亮，才等到妇人回家，原本的天姿国色被一身仆妇的布衣掩饰得痕迹全无，手里拎着一个粗褐包裹。穷书生伸手要去拿包裹，妇人一个闪避，冯盛拿了个空。

    妇人说：“这样的东西，你碰不得。”

    穷书生好奇。“怎么碰不得。”

    妇人看了穷书生半天，叹了口气。“反正迟早你也是要知道的。”

    妇人打开了包裹，里面赫然是个人头。

    穷书生吓得说不出话来，抱着女儿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妇人叹息。“我与你同居，本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监控仇人的一举一动，现在仇人已死，大仇得报，也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这房子是50万钱买的，房契文书就在屏风里。你跟女儿，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穷书生来不及说话，妇人身法极快，已经消失不见。

    “一开始，我后悔，为什么胆子不能大一点，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求你阿娘留下来。但是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你阿娘，不是我能留下来的人。她有她的事情要做。”冯盛叹息着。

    行歌楼这样的地方，一旦进去就如同囚牢。冯妙妙在行歌楼里等了三年。等的时间久了，她也会怀疑，阿娘是不是死了？但是，马上，这样的念头就被自己强行打消了。她活着，在行歌楼煎熬的唯一念想，她要为阿爷报仇，她要亲手杀死卢杞。

    曲江舞台上依旧热闹，四周游人如织，御帐里的皇帝和嫔妃们都已经有些不耐烦起来，这一场曲江盛宴，显然已经快近尾声了，冯妙妙也要回行歌楼了。

    她几乎要绝望了，突然，不远处的杏花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妇人。妇人看上去平平无奇，布衣荆钗，鬓边略有些白发，在人群中她完全和那些普通看热闹的市井妇人没什么区别。

    冯妙妙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感觉这是阿娘，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只知道，阿娘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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