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已经开始着办魏函的婚宴，本是挂满素白灯笼的大门换上了大红的喜庆灯笼，府中四处张灯结彩，与之前肃条沉寂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认真缝制着手中的衣裳，我想趁我还有时间多给殒儿和香儿缝几件衣裳，等到春天的时候，秋天的时候他们都还能穿上我亲手缝制的衣裳。

    我命人将殒儿和香儿带了过来，替殒儿穿上我刚缝制好的衣裳，刚好合适，我替他整理着衣衫，一边碎碎念。

    “殒儿可要懂得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娘哪天不在了，殒儿可要好好待自己的娘亲，她虽表面上不喜欢你，可她终归是你的生身母亲，心中还是念着你的。”

    殒儿有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替他整理衣衫的手顿了顿，又忍不住紧紧抱了他一抱，只怕日后，我是再没有机会给他做新衣裳，教他读书写字，看他好好长大了，这样想着心中便一阵难过。

    我拉过香儿的手，放到殒儿的手心，“殒儿是个男子汉了，以后能否替我好好照顾香儿，照顾好你妹妹？”

    殒儿握紧小香儿的掌心，点点头，可眼中似有害怕，拉着香儿上前扯我的衣袖。

    我抱着他和香儿，眼中忽然泛起了迷雾，“殒儿和香儿真乖。”

    “主子，您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忽然说得您要离开我们一样。”芸儿也跟着急眼。

    我紧了紧怀中的香儿和殒儿，偷偷擦去眼角的氤氲出来的泪花，起身。

    “没什么，只是忽发感慨罢了，你先带他们下去吧，别让他们着了凉。”

    “主子，是不是因为爷要娶那北厥公主，所以主子才会那么不开心，皇上也真是，明知您和爷鹣鲽情深，而且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给爷赐婚……”

    “芸儿……”我叱道，“别乱说话，带他们下去吧。”

    芸儿委屈地噤了声，带着殒儿和香儿出门，不放心地回头看我一眼，才转身出去。

    我把苑前的桃花都移植上了梅花，我想来年春天，我已经看不到桃花开了。

    宫中传来消息，听说皇上大发雷霆，只因魏函执意要皇上收回成命，漫天大雪，他便这般倔强地跪在雪中，不顾天寒地冻。

    我看着这萧寒的夜色，命芸儿拿我忽然病倒的借口去宫里请魏函回来，魏函这一生为了我，可以负了天下，可以抗旨不尊，为我做得够多的了，我于愿足矣，我想在这最后，为他做这最后一件事。

    我坐在苑中的廊檐下，看着雪花纷飞，看着满树梅花，开至繁锦，落地成殇。廊檐下一抹清淡的身影匆匆而至，满眼惊慌，拉过我的手。

    “月儿，你没事吧？”

    我笑笑，握紧了他的掌心，“爷陪我坐坐吧。”

    魏函看了看我，眸中的担忧退了几分，终是陪我坐了下来，将我拥入怀里。

    “爷明知结局是一样的，为何还要执意去求皇上？”

    “你这一生，为我做得太多，我仅能为你做的，或许便是许你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和兑现这承诺。”

    我笑笑，却不知为何湿了眼角。

    “月儿此生要的并不多，只要爷心中有我便足够了，皇命不可违，何况殷巧儿性子温婉，对爷又是如此痴情，与其让她宫中孤寂一生，不如爷就成全了她。”

    “你总也是为别人着想，可曾为自己想过？”

    “爷不是把心都给我了吗，这一份心意除了我谁还能有如此殊荣？即然爷能把心交托给我了，我又何尝不能为爷分忧？既是心如磐石，多一个人又何妨？爷，您就成全月儿好吗？”

    魏函久久没有回答，梅花飞落我的肩头，漫天凌舞，我伸手去接，掌心落了几瓣嫣红，又被风轻轻地带去。

    “爷，我好累。”

    “累就在我肩膀上靠下吧。”

    我轻轻靠了下去。

    “若是一辈子都能靠在爷的肩膀上该有多好。”

    “傻瓜，我这一辈子，都是的依靠。”

    我的眼角忽然有泪滑落。

    成亲那日，喧嚣旗鼓在京城落了一地，一路浩浩荡荡地迎进了瑞王府，好不热闹。

    我坐在房子绣着鸳鸯枕，我想在我离开之前把它绣好，心中终究是自私的，我希望我走后，魏函每每枕着这鸳鸯枕，能带我入梦，我终究不想他忘了我。

    雪一直在无休止地下，为何今年的冬天，雪总是特别的多，又特别的冷？

    廊檐下站一抹孤寒的身影，眸色灰淡，我止了脚步。

    “你……还好吗？”四爷艰涩地开口，眼中的迷雾让我看不清，也看不透这个人，就如一开始一样。

    “好，怎么不好？比起那些死去的人已经好上千百倍。”

    我看见他的身体轻轻颤了颤。

    “你……会不会恨我？”

    “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世间太多无奈，太多身不由己，也太多恩怨情仇，若要追究，又岂是一个‘恨’字所能了却。”

    我转身离开，看见院中雾大风忙，雪压梅花，梅花落，梅花再好，终还是被雪掩埋了。

    又是一片冰天雪地。

    我看着镜中的殷巧儿一身红妆，凤冠霞帔，珠瑶碧翠，面如桃花。

    “真好看。”我抚着她的肩，笑道。

    “姐姐，你可会怪我与你一同分享了丈夫？”她抚上我的手，眉心紧锁。

    “不，姐姐反倒感激你，感激你为了他一直坚守着自己心中的一份心意，你性情温婉，爷能娶到你，当真是他的福气。”我起身，定定看着镜中的她。

    “姐姐，你的这份心意，巧儿一定会铭记于心的。”她眼中微微泛了迷雾。

    “你今天是新娘子，可不能哭花了眼，若是花了眼可就不好看了。”我为她轻轻拭去眼角了泪痕，“你若是感激我，日后便替我分忧好好照顾爷罢。”

    “姐姐放心，巧儿一定会的，我知道爷心里的人儿是姐姐，巧儿定然会做好自己的本分。”

    “不，我要你做的，便是代替我，好好照顾爷，爷最喜欢与陨儿一起练字，以后你便跟陨儿多亲近些，爷最喜欢吃的便是我做的糕点，方子以后我会让芸儿转交给你，还有爷……”

    “姐姐……”她怔怔看着我，“姐姐为何……”

    “好了，没什么，都是爷的妾侍，姐姐自是希望妹妹与我一起将爷侍奉好。”心中确是没来由的觉得难过，一阵阵地抽痛。

    门外响起媒婆的催促声，拜天地的吉时快到了。

    我拿起桌上的梳子，抚着她的头发。

    “梳过三次头发，往后你便为人妻，只愿你此生福禄安康，共享齐人之福。”

    她点了下头。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绵绵密密，无休无止，茫茫一片。

    我顺着她的头发，一梳到底。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

    “再梳梳到尾……”我顿了一下，复又抬手，“……举案又齐眉。”

    红盖头落下，掩下她带笑的眉眼，身影随着媒婆淡入雪雾之中。

    不知不觉，眼中已是一片湿润。

    收拾衣物的时候，不小心滑落了一件小什物，我弯腰捡起，才发觉原来是成全当日师傅送我的锦盒，我打开，轻轻邹了眉头。

    我坐在房中，看着炉中的熏香袅袅娜娜，燃至殆尽。

    魏函一身红装出现在我的房中，秀气俊朗，面如冠玉，我竟不知他穿起红装竟是这般的好看，就连我们成亲那日，我也不曾看见他着上红装的样子，可是如今再看，他竟已是别人的新郎官，为他人着起了这一身红装。

    “爷怎么来了？可别耽误了时辰了。”我笑笑，起身为他倒了杯茶。

    “不知为何，就是想来看看你。”

    “爷着这一身红装真是好看。”却不知为何刺得我眼中生疼。

    “我宁可与我着这一身红装的人是你。”魏函抓着我的肩膀，眼含郁色。

    我错过了我们的婚宴，错过了我们的良宵千金，洞房花烛，却如今，我不曾错过你们的良辰喜宴，红台高烛，若是此生我还是错过了与你白头偕老，那么，我便找个人代替我罢，代替我与你白发齐眉，许你一生一世。

    门外有丫头前来催促，已是到了拜天地的时辰。

    魏函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要离去，我心中一紧，慌忙将他唤住。

    我走上前，忽然一把将他抱住，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我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怔了片刻才转身紧紧将我搂着。

    “爷，月儿自私，想让爷把月儿身上的味道记住了，日后爷若是闻到这味道便能想起月儿来。”

    “傻瓜，我以后日日陪在你身边，日日闻着这味道，还要日日看着你呢。”

    我的眼眶一热，眼中的泪差一点就掉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想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却不料他的手忽然紧了一紧，我心中一热，便任由他紧紧将我裹着。

    良久，良久。

    他松开了手，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清朗，紧紧攥着我手，为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才舍得转身离去，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还是忍不住抓了他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度，只是以后，我怕是再没有机会感受到了。

    我转身深深将他看着，万分的不舍，我知道这一去，便是诀别。

    魏函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安心对我道，“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掌心的温度退去，我看见那一身红装没入那一场雪雾里，忽然就惊觉他的背影我似曾见过，就在那日我抛姻缘线的树下，他的背影高挺凌然。

    呵，原来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是注定，注定我逃不开这一场姻缘劫。

    师父曾说我缘深缘浅，是福也是祸，果真是一语成谶。

    我已看不清那纷纷落下的是苍茫的雪，还是我眼中的泪。

    我看着桌上的那一杯毒酒，泛着透绿，那是皇上命人送来的毒酒，送我这最后一程。

    我提杯喝下，冰冷浸过喉咙，一阵苦涩，酒杯滑落。

    我似乎听见门外的喧嚣旗鼓，有人在高呼，“一拜天地。”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我看着有殷红的梅花滴落竹简之上，一滴，两滴。

    “主子……。”门外的芸儿走了进来，却在看见我的瞬间眼中落满了慌乱，“主子，主子您怎么了？”

    我看见芸儿哭花了的脸，想牵出一抹笑意，却奈何心口一沉，一股腥甜漫过喉咙，一口鲜血便喷在了竹简之上，花了我的眼。

    “主子……。。主子您别吓我啊，爷………爷………”芸儿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我想将她唤住，却奈何已经开不了口。

    身子开始渐渐瘫痪下来，我又看见了那张俊毅的脸，那一身红装，带着慌乱和沉痛，从纷扬的大雪中疾步奔来，我撑了最后一口气，努力地想看清他的脸，我看见他眼角有泪滑落，我伸手去覆，却已没有了力气，掌心又传来了他的温度，我勉强撑起一抹笑意，打趣地道，“爷今日着这一身红装分外俊朗，若是糊了脸可就不好看了。”

    我看见他的泪落得更多了，掌心被他攥得生疼。

    “爷会不会记得月儿？”

    我看见他慌乱地点头。

    我努力看了一眼芸儿拉着跪在一旁哭花了眼的陨儿和香儿，覆又抬头看他。

    “爷可要好好待殒儿和香儿……”

    我看见他眼里是深深的绝望，那一抹沉痛似是覆了千年的冰霜，一片寒寂。

    “爷……我冷……”

    我感觉身上紧了一紧，我已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渐渐听不到他在我耳边的嘶吼，雪似乎还在下，梅花还在开，只是静得出奇，静得让我只觉得冷。

    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到那白茫茫的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一直下，无休无止，一片冰天雪地，冷得透彻。

    黑暗冷冷地覆下，世间一切顷刻覆灭。

    你说你不舍得我走，你说你愿陪我一生一世。

    而我，又何尝不是。

    可我终究给不了你这样的承诺，因为我终究无法做到。

    （上卷终）